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章 碧藍如腰（上）
寧缺笑著說道：「不習慣也得習慣，以前我就和你說過，真正的戰場和你們這些傢伙在長安城裡想象的並不一樣。」
寧缺說道：「幸運或者不幸，我在渭城軍寨里生活了很多年。我想這就是雲麾將軍覺得我還不錯的地方，也是現在的你暫時還不能理解的地方。」
司徒依蘭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在荒原上遇著草原騎兵，拿起弓箭便射，拿起朴刀便砍，哪裡有這麼多說法。
司徒依蘭看著他靜靜望向湖面的目光，抬起手臂指向遠處湖畔的山林，說道：「蠻人的游騎以往侵南時，都是從那片山林里鑽出來，很是突然。不過最近這些天早已沒有草原人敢靠近這裏。」
寧缺看著她連續問出幾個問題：「怎樣花最少的力氣殺人？怎樣在實力遠不如敵人的情況下殺死對方？怎樣利用環境風勢甚至陽光殺人？怎樣在重傷將死的情況下榨出最後的力氣殺人？怎樣殺人而不被人殺？」
寧缺停頓片刻后，笑著說道：「我一直有個想法，你不要到外面亂說。」
「如果殺人真是這麼複雜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教我？」
寧缺擦了把臉，說道：「以往這些同窗對我不理不睬，後來旅途上本就已經好了，結果現在對我說話又這般恭敬，反差太大有些適應不了。」
東勝寨周邊這片湖不知道在草原蠻人中叫什麼名字，細長得像個腰子，從這裏一直延伸到極北的荒原深處，根本看不到盡頭。因為湖水太深的緣故泛著幽藍的光澤，就像是被融化復又凝結成絲的藍寶石。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司徒依蘭看著他說道：「殺了那麼多馬賊自己還沒死，你很厲害。」
校尉拿起滾到腳下的熟番薯，看著火光映照下寧缺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們想搶功？」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
東勝寨將軍跟在他身後，見他不怎麼理會自己，便有些不悅，心想即便你是長安城來的大人物，但現在是在軍營之中，又有什麼資格擺譜。
校尉猶豫了片刻，還是直接說到了土陽城。他很清楚，像十三先生這樣的大人物，領受陛下暗命前來邊塞，所謂替天子巡視看察，能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的當然只能是那位大將軍本人，只不過他還是沒敢直接把夏侯大將軍的名字說出來。
千年來書院的實修原則便是哪裡最艱苦，學生就應該去哪裡，於是這座駐紮著三千兵馬的黃色土城裡有最多的書院學生，除
「金帳王庭的騎兵？那是你勝了還是他們勝了？」
此時聽到土陽城三字，想著土陽城裡那位以暴戾聞名的大將軍，他沉默片刻后笑著說道：「以後總是要去的。」
「我此番領命前來邊塞不是為了查事情，只是要替陛下看一看。」
寧缺從火堆里扒拉出兩個烤熟的番薯，分了一個給校尉，自己用指尖捉著慢慢撕開另一個番薯的皮，低頭開始啃食冒著熱蒸汽的白燙果肉，含糊不清說道：「只要沒發現就好，我可不想做什麼事情都有人在暗中盯著。」
寧缺看著平靜的湖面，搖頭說道：「我們直接抽刀子砍。」
「什麼人？」
司徒依蘭大感興趣，說道：「我保證不會泄密，快說。」
司徒依蘭出身將門世家，敢於任事，表現尤其優異，來東勝寨不過月余，已經率領游騎入荒原偵察六次，其中有兩次與王庭游騎相遇，斬首過十，軍功已經報到土陽城，就等著馬上被嘉獎提拔。
遠處隱隱傳來聲響，負責夜警任務的騎兵站起來向外圍走去。校尉看了一眼那處，為了安全起見換了稱呼，輕聲說道：「十三先生，您此番前來究竟要查什麼事情？有目標屬下才好做安排。」
司徒依蘭站起身來，把手帕遞給他，說道：「但我先前看你笑得挺勉強。」
寧缺拿著根樹枝撥弄著火堆里的番薯，聽著這話抬頭看了他一言，忍不住搖了搖頭，看著四周沒有注意自己的邊軍精銳，說道：「在邊塞呆了一個多月，結果卻一點麻煩都沒有惹上身，在我看來這才是真的麻煩。」
寧缺走到湖畔，看著湖底的萬年陳木影子，笑著說道：「被前呼後擁，被人尊敬本來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奮鬥目標，你自幼在長安城將軍府里長大，娘子軍威震四方，哪裡明白我們這種底層百姓的心態。」
寧缺說道：「這一點我不否認。都說世間修行者最強，但以我遇見過的那些修行者來說，若把他們放到荒原上，只要遇到一個百人隊的馬賊，他們絕對活不下來。」
「當然不該吵，吵翻天又能吵出什麼結果？我們以往在梳碧湖打柴的時候，若遇著七城寨的人過來搶軍功，我們從來不跟他們吵。」
寧缺看著城寨外的軍官們笑了笑，從大黑馬身上跳了下來，先與那位將軍客氣寒暄幾句，然後向右方走去，走到某人身前笑著說道：「在這邊呆得可還習慣？」
由
「軍隊是最講究階層的地方，軍令如山，只要是上級，無論他發布的軍令有沒有道理，無論你認為這是不是送死，你都必須騎著馬向前沖。」
寧缺說道：「本以為王穎在戰場上成熟了不少，沒想到還這麼小孩子氣。」
只可惜眼前這道幽藍的湖並不是梳碧湖。
司徒依蘭想著當日情景，依然有些生氣，冷笑說道：「明明是我們東勝寨的戰鬥，而且基本上已經全殲敵人，結果一直冷眼旁觀的那些神殿騎兵最後沖了上來。」
東勝寨處於唐軍防線最東頭，距離左帳王庭某部落極近，又與燕國軍隊還有中原諸國來援的青年高手們極近，承受雙重的壓力，可以說是援燕軍中最艱苦的地方。
十余名軍官在東勝寨外等著他們的到來。東勝寨將軍並不知道這位十三先生是誰，只是從土陽城將軍府的文書還有那些下屬軍官的激動表情上猜到，應該是位來自長安城的大人物，應該與書院還有些關係。
「因為我會殺人，如果成為修行者，我就能成為一名能殺人的修行者。」
司徒依蘭惱火說道：「難道你認為不該吵？」
寧缺重新抬步，順著湖邊的細圓白石向東邊走去，自嘲說道：「但現在看起來，無論是土陽城還是朝廷，都不會給我這種機會。」
寧缺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碧藍的湖面上，想著渭城那些歲月，沉默片刻后說道：「在渭城的時候，我主要做一件事情。」
寧缺靜靜看著幽藍的湖水，看著遠處水面倒影里的樹木白雲，看著更遠處肉眼無法看到的荒原深處，覺得手指越來越癢。
「嗯，很多首級都被他們砍走了。王穎和他們吵了起來，結果沒吵贏。」
「越過那片山林，便到了燕軍的東線，為了避免麻煩，我們都不怎麼過去，當然他們也不怎麼過來，雙方有默契不理會那裡。」
白日里這名校尉對著寧缺口口聲聲稱著十三先生，似乎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然而此時在紅暖火光旁，他的稱謂早已在輕聲細語里變了過來：「寧大人，明日真要去東勝寨？那邊離燕人太近，可能會有麻煩。」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想雲麾將軍之所以對你說那番話，大概是知道我在荒原上有一
不知道有沒有修行者專程在戰場上修行，他確實對這種設想很感興趣，然而真正令他手癢的不是這個設想，而是很簡單的一些東西。
寧缺看著那處隱約可見的霧中林木，問道：「現在能過去嗎？」
「可你還是想要成為一名修行者。」
碧藍色的湖畔，司徒依蘭取出手帕打濕，將額頭上的灰土擦去，回頭看著沉默的寧缺問道：「不習慣被前呼後擁？」
「是的。」
聽著護教騎兵四字，寧缺轉過身來，問道：「然後呢？」
接著他注意到臨川王穎也站在軍官之中，這位十五歲的少年被邊塞的風沙吹走了很多青澀意味，身姿彷彿也挺拔了不少。
畢竟是從大唐各郡挑選出來的年輕俊彥，一旦適應了軍營的森嚴規矩和殘酷的戰鬥，參加實修的書院學生們很快便開始展現自己的能力，雖然還只是些低層軍官，但在自己負責的那部分都做得有聲有色。
身在荒原，嗅著風中傳來的馬糞味道，還有那些微焦的不知何種長草燃燒的氣息，他覺得自己身體每一部分都和身後負著的三把長刀那般興奮得微微顫抖，難以抑止想要策馬沖入草原深處，揮刀砍倒一個又一個的敵人。
「有見過那些人嗎？」
司徒依蘭思考很長時間后，蹙著眉頭問道：「殺人……不就是殺人嗎？」
寧缺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離開渭城將近兩年，他的刀鋒上已經有兩年未曾染過草原騎兵的鮮血，此時聽著司徒依蘭平靜而極富熱血感的話語，不禁有些懷念那些馳馬梳碧湖，執刀砍柴的血戰時光。
校尉搖頭說道：「大人請放心，屬下的身份應該沒有泄露。至於大人您，我想無論是軍師還是內鋒營，都猜不到您這樣身份的人居然是陛下的暗侍衛。」
「殺馬賊。」
第二日，寧缺與保護他的數十名唐軍精銳再次開拔，順著燕國北境的簡單邊塞防線向東面行進，時間剛過正午，便抵達了唐軍負責的西路戰線的最東頭，視線越過旱柳清晰看見一片青色山川還有離山不遠處的那座黃色土城。
「能被雲麾將軍這樣評價，還確實有些自豪。」
司徒依蘭一身颯爽英氣，毫無半點驕嬌之氣，說道：「殺些小部落騎兵算不得什麼，真要和王庭騎兵對上，我不敢言勝，只能爭取多殺。」
「所以你想一個人和我來湖邊走走？」
「說到戰鬥和實力。」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我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認為你不過是
寧缺走到湖畔，看著向北方延伸看不到頭的幽藍湖水，說道：「修行者確實擁有足夠強大的個人實力，但在我看來，世間的這些修行者並不知道怎麼殺人。」
他身前這名軍官是位少女，身著一身箭裝，身上全是荒原落下的灰塵。她看著寧缺笑著說道：「雖然不如你舒服，但也還習慣。」
……
「我說過我只做殺馬賊這件事情，如果是他們勝了我怎麼殺？」
「什麼事情？」
「左帳王庭根本沒有膽量全面開戰，那些游騎也根本不是王庭精銳，是小部落自己的騎兵，只不過為了軍功漂亮，所以才會這麼寫。」
「因為西陵神殿詔令趕來的各國年輕高手，劍閣白塔什麼的。」
「聽說荒原上的馬賊最兇悍，甚至連金帳王庭的騎兵都不願意去招惹他們。」
經歷過真正的沙場血火生涯，經歷過生死，年輕人們才會迅速成熟，也正是因為成熟，他們對寧缺的熱情之中，難免會夾雜著一些敬慕和距離感，畢竟寧缺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和他們的身份地位已經拉開了極大的距離。
夜宿邊營風不動，柴堆上生出的紅艷火舌可以溫柔地搖動腰肢，數十名大唐邊軍精銳散於四周或沉沉睡去或警惕站崗，只有寧缺和那名校尉坐在火堆旁。
「沒有那麼誇張。不過馬賊的組成很複雜，有真正的馬賊，有沒飯吃的流民，我就在梳碧湖那裡見過燕北過來的流民，隔著這麼遠，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翻過岷山的。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所遇過最厲害的馬賊竟是金帳王庭的騎兵偽裝的。」
「莫非將軍府知道了你暗侍衛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對你如何，所以乾脆把你趕離土陽城，跟著我到處遊走……或者說他們連我的身份也發現了？」
然而當他聽到這番對話后，頓時明白這位十三先生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任何敢對雲麾將軍之女如此說話，敢對書院學生擺譜的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司徒依蘭在湖邊轉過身來，眉梢緩緩挑起，極有興趣看著寧缺的臉，說道：「父親曾經調閱過你在軍部的檔案，但只告訴了我一些大概，不肯告訴我太多的細節。被我追問得急了，也只說若日後有機會和你並肩作戰，一切聽你的便是。我很少見到父親對人評價如此之高，你究竟在渭城做過些什麼？」
他
司徒依蘭搖頭說道：「沒有見過。不過上次遭遇游騎之後，東勝寨遣兵去驅逐那個部落，結果遇到了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
「這是片鹹湖，湖水不能飲用，所以沒有在這裏紮營。」
對於身旁這位十三先生，他的心情很複雜。別的士兵可能還不知道寧缺的身份，但他是暗侍衛，當然知道寧缺是夫子的親傳弟子，這樣身份尊貴的大人物為什麼要來邊塞？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還要辦如此麻煩的事情，這是何苦來哉？
他看著這些來到前線不足一月，但氣質精神比在長安城時改變不少的書院學生們，讚賞說道：「看來大家都還是很習慣這裏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須知這是人煙寂寥的荒原，這是長草藏白骨的戰場，若真觸怒了夏侯將軍，將軍大人可不會理會你是不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把你殺死往草原深處一扔，誰能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就算是夫子也沒辦法說事兒。
書院諸生從長安城出境來到燕北邊塞，路途中曾經經過土陽城，當時將軍府負責出面接待的是夏侯將軍的副手，所以寧缺還未曾見過夏侯將軍本人。
校尉苦笑說道：「得知是自己貼身保護大人時，屬下也覺得無奈。」
司徒依蘭看著他好奇問道：「你是第一個來邊塞實修的書院二層樓弟子，難道說你的目的就是想在軍營里修行？」
司徒依蘭望著他說道：「離開書院來到前線，參加幾次戰鬥，被將軍們狠狠捶打幾番，他們自然就明白這個世界終究還是靠實力說話。」
書院學生日後的培養目標是成為朝廷官員，並不會與軍隊系統發生關係，但大唐以武立國，培養計劃中前線實修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
寧缺把啃掉大半的番薯扔進火堆，用袖口擦掉臉上黏著的渣末，說道：「只是按照現在這種情況看，什麼都沒有辦法看到。」
「這種事情沒辦法教，殺的人多了自然就會了。所以邊塞軍營是最適合磨練殺人技法的地方，而修行者們很少會在軍營里修行。」
「您身份特殊，將軍府擔心您出事兒，也不想您來事兒，當然希望您離得越遠越好，若您是要看……將軍府里某人，不去土陽城終究是沒辦法看的。」
「如果有機會，我當然願意用修行者的本事在戰場上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