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十一章 假如光明來臨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攜某卷天書入荒原傳道，可謂是承載著昊天道門最艱巨也是最重要的歷史使命，便可以想見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為何放棄昊天神眷自創宗門，便在世間造就了一個魔宗，便與昊天道門對抗至今日，縱使被西陵神殿嚴酷打壓撲殺，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見其大能。
忽然間寧缺手掌搭上車窗，身體一掠而上，就這樣消失。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寧缺發現這少女竟是驕傲得從來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難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連大唐公主的驕傲都不在乎，又哪裡會被你擊敗？
寧缺有些尷尬，為了掩飾這種尷尬，他抬頭望天，發現幾顆米粒般的星星出現在荒原邊緣，與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識感慨道：「還是沒有月亮啊。」
「當心壞了眼睛。」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著礁石的底部，聲若雷鳴，島岩震顫，他卻像是一無所覺。
……
……
老人深陷的眼窩裡氤氳的聖潔光渾漸漸散去，黑色眼瞳奇異地放大，佔據整個眼球，看上去就像顆不沾一絲塵埃的透明黑玉。
很多年前，他曾經看到黑夜的影子從荒原飄向大唐帝國，正是堅信這一點，西陵神殿才不惜一切代價，在北方那個強大的帝國內做了那麼多事情。
噗的一聲！濃稠的鮮血從他唇中噴出，淋在深紅色的神袍上。
可能是因為床忽然變大，所以有些不習慣的緣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樣整整一宿都沒有睡好，一直折騰到了天亮，她打著呵欠揉著小臉起床，推門去巷口買了碗酸辣面片湯，然後坐到老筆齋的門檻上。
中年神官一驚，聲音微顫道：「神座，您看到了什麼？」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著煎蛋面。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為灰燼。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痴于書的傢伙，寫起字來頗有我的幾分風采。」
老人平靜看著中年神官，臉上的皺紋像柵欄上的木料紋路一般繁密，臉上的神情極為溫和，根本看不到一絲當年光明大神官智慧威嚴如海的氣息。
伴著雷鳴怒吼，桃山間的無形火焰漸漸熄滅。
沉默被囚十四年，因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終於決定要逃離神殿幽閣。老人靜靜看著跪在柵欄外的中年神官，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眼神里滿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皺紋里充滿了慈悲與憐憫的氣息。
……
在清晨來臨的明亮光線里，她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吃著。
老人靜靜看著他，深陷的眼窩早已回復如初，聖潔的光輝讓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氣息，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毫無情緒說道：「你會死，很多人都會死。」
……
認真時最美麗，寧缺認同這個說法。而他一旦拾起筆來也經常會忘了身周諸事，所以看著少女專註寫書法，觀感不免有些好轉。
很長時間后，青衣道人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座海島上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的腳印。
荒原里響起箭嘯聲，重物墜地聲。
……
一個人在長安城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
天下無數信徒虔誠地以精神和金錢供奉著昊天道門遍布天下的各座道觀，位於西陵桃山間的神殿，便是影響甚至控制這些道觀及世俗皇權的至高中樞。
深沉黑夜裡，整座桃山都燃燒起來。
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能活著離開桃山後麓幽閣的囚犯。
大河國少男們在做體力活，負責搭帳篷釘木樁，酌之華等女弟子則在堆柴生火煮飯，聽著寧缺這番點評，不知道為什麼竟是笑了起來。
……
螢火蟲鑽出細小的石洞，進入夜霧之中，彷彿像油潑入火堆一般，點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
……
他威嚴深重如海的雙眸里忽然出現兩粒極微小的光點。
荒原風中，寧缺站在馬車頂端，看著遠處渾圓落日下漸起的煙塵，眉頭漸漸皺起，把手伸入唇間吹出一道尖利的嘯聲。
……
這種燃燒沒有溫度沒有毀滅的力量，只有亮度。
……
中年神官顫聲請示道：「這件事情應該稟報裁決神座，不，掌教大人。」
燃燒的山霧瞬間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間。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嚮往光明，他願意、也只願意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熱愛與崇敬，甚至不惜為之燃燒生命和靈魂。
莫山山隔著車窗看著他的側臉，荒原上的微風吹動他的髮絲，髮絲間隱隱現出一個可愛的小酒窩，她忽然發現這個傢伙此時的笑容竟是這樣的誠懇真摯。
極遙遠的東南方有座海島。
昊天，是這個世界上至高也是唯一的信仰。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樣，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自然有其道理，對於中年神官來說，和昊天的意旨幾乎都沒有任何差別。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擔心踢著誰打著誰硌著誰。
伴著幽幽嘆息，柵欄上的灰塵飛舞起來。
三神座分別是天諭大神官、裁決大神官、光明大神官。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裏面道唱回蕩，悲憫莊嚴，大放光明。
其中裁決大神官主司裁決異端、緝捕魔宗餘孽，麾下強者無數，武力最盛，擁有明面上最大的權力。天諭大神官主司領悟昊天意旨，修編典籍，以七分書法遙控世間各座道觀，在世俗間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如今的他是裁決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屬，即便是葉紅魚及隆慶皇子這二位司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在，他沒有具體的道門事務分配，卻有權力觸控所有的道門事務，因為但凡能成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內部最精通教義妙旨，信仰最堅定，對世間黑暗陰影最為敏感的大成者。
……
他站在車窗旁好意說道。
莫山山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彷彿他就是空氣。
光明大神官沒有預言世間萬物運行的能力，那是天諭神座的天賜能力，但作為道心最純凈堅定，每一根毛髮血滴里都盈盪著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種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間真正的黑暗。
說完這句話，老人伸手推向木柵欄，動作尋常隨意，彷彿不是脫經年之困，而只是想要離開家，推開家中那扇會發出吱呀聲響的木門。
老人說道：「你不來看我，我也想看你。」
……
這些年來，世間偶爾還會出現以西陵三神座之名發出的誥書，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後麓陰森的終年不見陽光的幽閣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中年神官毫不猶豫，堅毅說道：「為了光明降臨人間。」
……
老人緩緩轉身，從房間鑲著玻璃的極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霧幽暗，看不到陽光，但他知道那裡是北方。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統領道門，道門事務則由三位大神官具體管理，這三位大神官權柄極重，威嚴極盛，地位極高，故稱神座。
青衣道人靜靜看著海洋深處，看著那裡被海底火山融漿蒸發而出的衝天熱霧。
老人微笑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這座殿啊……」
……
桃山最高處有一座座潔白無垢的神殿。
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宿營地里的人們聽著遠處傳來天貓女驚喜的呼喊：「師兄你的箭法真好！」
中年神官以額觸地，輕聲說道：「裁決大神官詢問，所以我來看看您。」
然而很奇異的是，正是因為那件事情，在神殿內部地位崇高的他，被瞬間打落塵埃，面對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強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應對反抗，就此變成了桃山後麓里無人知曉的一個囚徒。
寧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漸漸浮上臉頰。
西陵神殿歷任光明大神官，都是這樣了不起的絕頂人物，所以事實上在神殿內部雖無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隱然為三神座之首，僅在掌教之下。
他睜開眼睛向北方遙遠的長安城望去，眼中充滿了溫柔而威嚴的光明。
聽到這句話，跪在木柵欄外的中年神官身體顫抖起來。
「我本心無樊籠，樊籠如何攔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攔我？」
馬車頂端響起一聲輕響，莫山山抬頭望去，不解何意。
她們掩嘴而笑，望著寧缺，卻不說為什麼而笑。
面里一顆蔥花都沒有，因為她不喜歡吃蔥，以前之所以放蔥，那是因為某人喜歡。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計三百人被處死。
某夜。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現在長安城中。」
這片海洋的風暴比風暴海更加可怕，從來沒有漁船或商船來過。
宿營地里驟然一片安靜，戰馬開始騷動起來。
那一夜，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功逃離西陵神殿。
……
……
桑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棵樹，看著樹葉里的繁星，心裏想著怎麼還是沒有月亮呢？少爺說的月亮究竟是什麼呢？少爺這時候又在哪裡呢？
自有人去收拾獵物，寧缺喂好大黑馬，準備休息一會，路過馬車時，發現莫
以手撐頜靜靜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忽然身體僵硬起來。
車窗內，莫山山擱筆于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木訥問道：「說什麼胡話？」
於是他也懶得用正眼看她，靠著窗邊斜乜著眼看她寫字，目光沒有落在紙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臉上，發現她微圓的小臉上寫滿了專註與忘情。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鬆並且低矮的木柵欄前，他靜靜看著柵欄，看著自己相伴了五千個日夜的它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了一句話。
被無緣無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資格對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觀發出冷漠的指責，然而中年神官雖然崇敬他，卻不敢回話相和。他抬起頭來，疑惑片刻后難掩興奮，顫聲說道：「您……要離開了嗎？」
……
冬天的荒原，暮時是最暖的時候，斜斜垂在長草遠方的紅色落日，散發著一天中最後的光明，雖然無法融化積雪，但卻能給旅人們的臉頰添上一些紅潤。
……
她一個人睡，從左邊滾到右邊從右邊滾到左邊，床顯得大了很多。
最高神殿里的吼聲漸漸變低。
……
跪在木柵欄前的中年神官難以壓抑住心中的激動。這些年來，世間只有他能經常見到木柵欄后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見到老人時那般激動。
她一個人對著鏡子盡情地塗陳錦記的脂粉，不會再有某人總在旁邊嘲笑。
車廂里有位枯發深眸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
忽然間，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回頭望向遙遠不可見的陸地。
神殿內響起一道雷鳴般的怒吼。
蒼老的手指觸到木柵欄上，木柵欄無聲碎為齏粉，化作無數粒耀著光輝的塵埃到處飄散，然後像螢火蟲群一般鑽出那方細小的石洞。
大唐帝國最南方的陽關，嘈雜一片，無數商隊等著入境。
有一輛普通的馬車規矩地排著隊。
……
「還有殿後的那座觀……都已經墮落腐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