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三十八章 難道我會說假話？（中）
莫山山平靜看著司座微施一禮，說道：「我的態度就是不接受，對於不公平的處理結果，無論是我還是家師都不會接受。」
衣裙像流水般瀉下，她站在流水之中，望著上方那些大人物，搖頭平靜說道：「司座大人，我不接受這個處理結果。」
曲妮瑪娣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絲厭惡之色，陰沉說道：「堂堂書聖弟子，居然連區區馬賊都打不過，技不如人死了也是活該。」
說完自己的處理結果，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右手方的唐軍諸人。
曲妮瑪娣冷冷看著這個晚輩，枯瘦如老樹的手扶著椅手，緩緩站起。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家長里短的閑事。
清鳴劍盪之聲響起，十余把細長的秀劍閃爍著寒意，對準了曲妮瑪娣姑姑，此時此刻，她們早已忘了這位老婦人擁有多麼尊貴的身份。
曲妮瑪娣冷哼一聲，回頭看著舒將軍寒聲說道：「我倒要看看她們能說出什麼。」
……
曲妮瑪娣瞪著酌之華暴怒喝道：「黃口稚子一派胡言亂語！為推卸責任竟敢顛倒黑白，構陷神殿和老身！姑姑我疼惜晚輩，本想放你們一馬，稍做責罰便罷，沒想到你們居然如此心術不正，那就休怪老身替你家師傅教訓你們一番！」
空氣中那根無形的弦越綳越緊，曲妮瑪娣臉上蒼老皺紋里的嘲諷輕蔑神色越來越濃，如果事態就這樣僵持下去，被羞辱的依然還是那些大河國少女，可如果大河國少女們真敢藐視神殿威嚴自行出手，又不知會迎來怎樣的凄慘下場。
眾所周知，莫山山是年輕一代修行者中聲名最盛的天下三痴之一，乃是洞玄上境的高手，然而所謂三痴的名號，除了修行境界，還與這三位女子的容貌有關。可她今天要挑戰的對象，是成名已久的佛宗大強者曲妮瑪娣姑姑！
寬闊的議事帳下，來自月輪國白塔寺的僧侶們，看這些墨池苑弟子竟敢拔劍相向，怒喝著站起身來，想要衝到曲妮瑪娣姑姑身前保護。
天諭司司座大人默然思考片刻之後，望向場間眾人，平靜說道：「中原與王庭和議已成，那批糧草雖然被毀，但冷靜想來也不算什麼大事，本座便罰墨池苑諸弟子抄寫三遍光明教典，然而先前爭執之時，墨池苑諸弟子指控神殿騎兵不實，更對長輩不敬，爾等應向姑姑誠摯道歉才是。」
莫山山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握著刀柄的右手微微用力。
……
數百年來，月輪國與大河國因為天目森林地域的爭執，一直勢如水火，雙方之間大大小小的戰爭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可以稱得上是世代血仇。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蒼老的婦人，平靜說道：「你處事本來就不公。」
安靜的議事大帳內，莫山山低頭看著自己裙擺下方探出來的鞋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車廂里某人
西陵神殿與佛宗關係親厚，與隱在其身後的不可知之地千年以來互通有無，雖以道門為尊，卻是互相扶持，在俗世里，神殿更需要月輪國王族的誓死效忠及供奉，別說如今雙方都只能敘述當日之事，沒有什麼證據，即便墨池苑弟子們拿出了證據，司座大人願意為了表面的光明正義懲處裁決司的騎兵，但此時此刻，為了保全曲妮瑪娣姑姑這張老臉，他也只有選擇相信那名統領的說法。
曲妮瑪娣身為月輪國主親姐，當然對大河國的人非常仇視，數月來在燕營處的威逼，對那道溫泉的搶奪以及此次艱難的運送糧草的任務，身後都有她的影子，所以對這些墨池苑弟子是毫不客氣，言語陰厲強橫得厲害。
「何必把書聖大人搬出來，就算他今天在場，老身也會是如此說法。」
曲妮瑪娣怒極反笑，重新坐回椅中，沉默一言不發，只是等著最後的結果。
莫山山目光微轉，落在曲妮瑪娣那張仿似旱后稻田的難看老臉上，平靜說道：「墨池苑弟子莫山山，請姑姑賜教。」
眾人都有些相信墨池苑弟子們的故事是真的，因為這些少女沒有任何理由，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把神殿月輪國全部得罪得乾乾淨淨，糧草被毀，即便被懲處想來也不會太過嚴厲，可得罪了這些大人物，誰知道會有什麼麻煩。
……
包括酌之華在內的所有墨池苑弟子回過頭去，望向靜默坐在椅中的莫山山。
坐在首位上的神殿天諭司司座大人，臉色越來越陰沉，白眉之間彷彿要凝出幾滴露水來。對曲妮瑪娣和墨池苑弟子，這位大人物都有足夠的理由不滿意，比如說沒有尊重自己，只是想著裁決司與月輪之間的關係，他才一言不發。
帳內一片安靜沉默，書痴這句話直指眾人本心，點明了今日這件事情最根本的問題。然而言語能否成為證據這和事情，從來都與可信程度無關，只與說話的人是誰有關，富翁和乞丐在公堂上說話的效力永遠不同，世事皆如此，如之奈何？
曲妮瑪娣冷冷盯著結束講述，退回去的酌之華，沉默片刻后，忽然極為怪異地沙啞笑了起來，顯得格外陰沉：「當日我也在草甸之上，依你的說法，神殿騎兵未及時參戰，豈不是也有老身一份責任？豈不是說我也冷血自私？」
天諭司司座沉默無語，他輕撫自己頭頂的雪白髮絲，在心底深處幽幽嘆了口氣，對身旁老婦有些不悅，又有些拿她沒有辦法。
曲妮瑪娣抬起蒼老的手臂，示意苦行僧們不用太過激動，目光冷漠看著身前的大河國少女們以及她們手中的劍，微耷著的唇角緩緩翹起來，顯得極為不屑。
……
天諭司司座靜靜看著她，說道：「山
所以所有人都覺得書痴今天因為那份意志而顯得特別地美，美得驚心動魄。
老而彌辣，不死則不要臉，說的便是這位姑姑，她本身便是極尊極貴的修行前輩，今日卻兩次把談話的餘地逼為虛無，陰沉一句話像一把冷劍直刺對方心臟。
然而落在寧缺眼中，孤伶伶站在那處的少女，明明是那般脆弱悲傷。
聽著天諭司司座大人最終拿出來的處理意見，白塔寺僧人不知心中做何想法，但像南晉劍閣弟子等人，都想著唐人與大河國親厚，若墨池苑弟子被欺負得太過厲害，只怕會引發更多的爭端，現在唐營諸人表示滿意，他們才鬆了口氣。
待人們看到他手裡牽著的那匹大黑馬，想起昨日大會賽馬道上的那些畫面，更是震驚無語，紛紛在心中想著，這個年輕男子究竟是誰？
帳內響起無數道吸涼氣的聲音。
……
他們看著寧缺的目光里充滿了好奇與吃驚，天諭司司座無法阻止書痴，可此人說了與司座大人完全一模一樣的一句話，書痴便乖乖聽話收了刀。
酌之華搶前兩步，將天貓女拉回自己身後，向上方那幾位大人物施了一禮，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憤怒，聲音微顫說道：「姑姑，這件事情與我墨池苑聲譽有關，施師弟更是葬身在草甸之上，難道容不得我們說說話？」
……
既然不接受，那麼先前的一切便等若沒有發生。
有很多人像她一樣，都把目光投向那處。
不是誰會相信，而是誰敢相信。
神殿召集的議事大會，哪裡會允許這些大河國少女們亂來，這位姑姑反而冷血地期望少女們會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一旦她們真的敢對自己動劍，那麼無論是神殿諸人，還是各國來的修行者，都會用嚴厲的手段對付她們，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即便是那位始終沉默的唐國將軍，也不方便再插手。
帳內眾人反應比那兩位大人物稍慢一步，稍後看出她這個動作的用意后，也是震驚地集體站起，一片椅凳倒地之聲。
所以她們惘然。
她們事先就想到神殿不可能稟公處理，因為護教神軍本就是神殿的騎兵，但她們沒有想到神殿的處理結果會是這個樣子。
「且慢！」
天諭司司座面色微沉，曲妮瑪娣姑姑眼眸驟現怒意，瞪著小姑娘寒聲說道：「沒有尊卑的東西！你師傅是怎麼教你的？輪得到你出來說話嗎？」
墨池苑弟子們自從離開大河國莫干山來到燕北邊塞后，便一直在不停忍受來自月輪國的羞辱與陷害，如今在荒原王庭部落里，在神殿召集的會議上，對方竟然完全沒有絲毫羞愧之意，更是對已然死去的同門出言不遜，少女們即便性情再溫婉，也無法控制自己心頭的憤怒
接下來，帳內的人們注意到書痴平靜目光里的那絲信任，注意到大河國少女們驟然明亮目光里隱藏著的依賴情緒，才發現她們竟似乎習慣於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男子身上，不由疑惑更深。
莫山山緩緩站起身來，清麗漠然的容顏上沒有一絲情緒，紅而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筆直的線條，顯得格外剛強，與柔軟的黑髮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天諭司司座看著莫山山，大怒訓斥道：「你在胡鬧什麼！還不趕快把刀收了！」
天諭司司座和唐國舒將軍震驚失色，齊齊站起阻止。
場間眾人都知曉書痴清雅木訥的性情，雖然先前她的表現已經讓大家吃了一驚，但心想曲妮瑪娣姑姑此時竟把神殿扔到了她的面前，她總該沉默才是。
同樣的故事，從不同當事者的口裡說出來，結局一樣，但過程卻是截然相反。在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的言談中，大河國墨池苑弟子就是一群昏庸無能，怯懦畏戰的廢物，才會導致糧草盡毀，燕國軍民死傷慘重；而在酌之華的故事中，草甸上那群神殿騎兵則是冷血自私，明明看著正道同人陷入死地，卻不肯加以援手，直到最後墨池苑弟子血戰將勝，他們才衝下來搶奪軍功。
沒有人關心那些大河國少女們的感受，她們孤伶伶地站在帳內一角，手中依舊握著秀劍，眼神里卻充滿了憤怒與迷惘的神情。
酌之華緊握著手中的秀劍，回頭看了一眼。
因為她的沉默，帳內的氣氛愈發緊張，沒有人知道這些大河國少女們會不會在羞惱之餘，憤怒出劍，從而導致不可控制的後果。
莫山山向曲妮瑪娣姑姑發出決鬥的邀約，而且是死斗！
「山主，本司座向來尊敬你，我很想知道你的態度是什麼。」
酌之華抬頭靜靜看著她，眼眸里滿是堅毅神情，說道：「晚輩當時並不知道姑姑也在草甸之上，至於神殿騎兵沒有及時救援與姑姑有沒有什麼關係，晚輩自然也不知道，有沒有責任是不是冷血，那都是需要姑姑您自己判斷的事情。」
「夫子曾經說過，道理這種東西不辯不明，越辯越明，無論馬賊劫掠那件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總要聽聽雙方的意見。你們這些小丫頭也是，說話便好好說話，把鞘里的劍抽出來做什麼？曲妮瑪娣姑姑性情就這般直接，難道你們不知道？」
議事帳外一片混亂之聲傳來，嘈雜無比。
「月輪國與大河國之間的仇恨，竟已然積累得如此之深？」
莫山山看著遠處的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刀，輕聲說道：「除了這個法子，我想不到別的辦法，替死去的同門洗去冤屈，因為他已經死了，不會再說話，而我說的話，似乎沒有人聽。」
酌之華性情溫婉而有執事之能，藉著這個機會輕斥師妹們退後，然後向前踏出幾步，揖手行禮之後，仔仔
先前雙方爭執，黑池苑弟子們的指責極有分寸，只是針對裁決司的騎兵，而沒有涉及曲妮瑪娣及天諭院白塔寺眾人，偏生這老婦竟是不死不休主動跳了進去——她在用這張老臉逼神殿表態——若自己稍後的決定偏向墨池苑，等若相信少女們的說法，承認德高望重的曲妮瑪娣姑姑貪生怕死甚至心存借刀殺人的惡意。
大河國國小力弱，墨池苑雖然有一位書聖，但書聖也不過是位神殿客卿，又怎麼能和神殿及月輪國分庭抗禮？
沒有什麼情緒激昂的辯論，也沒有什麼憤怒的指責，從開會伊始，她便一直沉默，沉默到神殿得出了最後的結果，才輕輕開口說道我不接受。
莫山山疏睫微顫，目光散漫，彷彿望著遠處，說道：「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和墨池苑同門們說的話不是證據，為什麼他們說的話就是證據？」
場間一片大嘩，沒有人想到這位墨池苑女弟子，竟然有勇氣當面直指曲妮瑪娣，有些人隱隱敬佩她的勇氣。
「神殿的懲處我可以接受，但先前神殿騎兵統領說我墨池苑弟子昏庸無能，怯懦畏戰，連馬賊都不敢對抗的說法，我不能接受。」
然而面對著光明威嚴的神殿，面對著整個修行世界，面對著議事帳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現實，她們又能做些什麼？難道真要向那位老婦人低頭道歉？
相信乃是人心，而世間並沒有人心所向這種事情，講究的還是證據，除了證據那便是實力，誰的實力背景越強大，誰說的話就越有力量。
天貓女小臉通紅指著那名神殿騎兵統領大罵。
她指尖輕掠，從身旁酌之華的腰間抽出一把極小的佩刀，面無表情看著那名叫陳八尺的神殿騎兵統領，說道：「雖說你也是洞玄境的修行者，但我不會無趣到向你挑戰，因為你沒有資格，所以你不用擔心。」
曲妮瑪娣目光微寒盯著她白皙的臉頰，帶著陰惻的口吻問道：「山主有膽量不接受神殿的處理結果，莫非是認為神殿和我這個老婦人處事不公？」
然而今天的書痴再次給了眾人一次驚奇。
只有他能看出的脆弱悲傷。
……
大河國深受唐風影響，即便是決鬥也慣用長安城的規矩，割袖便是邀請決鬥，而割掌更是不死不休的生死決鬥！
所以她們憤怒。
天諭司司座沉默片刻后，看著坊間諸國弟子問道：「有沒有人知道那群馬賊來自何處？當日有沒有什麼宗派弟子經過那片草甸？」
曲妮瑪娣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蒼老，待笑聲漸斂后，她看著不遠處的莫山山，帶著驕傲輕蔑嘲諷之意說道：「世間有誰會相信，我曲妮瑪娣也會說假話？」
帳簾掀起，寧缺牽著大黑馬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莫山山橫握小刀置於掌心的畫面。他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帳內有這麼多人，生氣喊道：「你
書痴莫山山依舊安靜地坐在椅上，似乎沒有聽到曲妮瑪娣對自己宗派的羞辱，似乎對草甸上那件事情沒有任何看法，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目光微垂看著自己純白的衣裙，似乎要把那抹垢痕看成一朵脫塵的蓮花。
場間眾人順著莫山山的目光望向帳簾處。
酌之華謹慎地沒有點出曲妮瑪娣姑姑，以及當時也在場的花痴陸晨迦及天諭院白塔寺諸人，然而場間眾人，都清楚那隊神殿騎兵因為何事進入荒原，不由面色微變，南晉等國修行者還有唐營諸人下意識里看了曲妮瑪娣一眼，神情有些複雜。
沒有人回答，因為當日確實沒有別的修行者經過那片草甸，至於那群馬賊，或許有僥倖逃脫之人，但在莽莽荒原上怎麼去找？
「我先前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證明自己的勇氣和能力。」
這一番話連打帶消，還隱著對曲妮瑪娣行事談吐的淡淡嘲諷，隱約間偏著墨池苑弟子，帳內諸人不由一陣微嘩。然而說這話的人乃是大唐帝國的舒成將軍，那麼無論是神殿司座甚至曲妮瑪娣本人，都不好如何質疑。
雖然她是書痴，但沒有人看好她能夠戰勝有數十年雄渾修為的前輩。
天諭司司座的處理結果在任何人看來都很溫柔，然而這些來自南方的少女們性情溫柔而堅毅，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份溫柔，而是溫柔背後的黑白顛倒。
舒成將軍沉默片刻，覺得這般輕的處罰，已然算是神殿難得的仁慈，點了點頭后看著大河國少女們溫和安慰說道：「墨池苑弟子，想來定是不怕寫字的。」
月輪國疆域遼闊，又是佛宗興盛之地，實力遠在大河國之上，尤其是最近這些年，西陵神殿與月輪王族的關係日益良好，如果不是大唐帝國與大河國親厚，說不定月輪國的僧侶大軍早就已經踏上了大河國的領土。
曲妮瑪娣姑姑面色依然陰沉，很明顯她對天諭司司座的處理意見非常不滿意，但她也清楚神殿三司之間的黑暗爭執，知道事涉裁決司騎兵，天諭司肯定不會太過偏幫，於是保持著沉默，抬頭漠然等著道歉。
此時場間很多人都在注視著她，想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表態，按照傳聞中書痴的性情，人們並不怎麼擔心，然而沒有想到傳聞中的書痴似乎和面前這個真實的書痴隱約間有了很多的變化，她的應對竟是如此的簡單而凜厲。
天諭司司座神情微變，身體微微前傾看著不遠處的莫山山，白若銀雪的鬚髮間緩緩釋出一道威壓，他一直等著這位書痴表明自己的態度，然而她先前始終沒有態度，這時候到各方得出結果才來表態，他只能認為這是對神殿尊嚴的一種挑釁。
……
話音落處，她把那把小佩刀橫于掌心，鋒口向下，手腕用力，便準備割開。
天貓女瞪著她，毫不示弱說道：「這麼大年紀了還撒謊，你才是老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