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四十六章 黃泥硯，白雪地
他微僵身軀里那顆火熱的心臟，被書痴姑娘這些話戳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彷彿她修成了比神符更強大的手段，唇間每吐一個字，便能割他一刀。
就如同寧缺雖然不是普通無恥，但他終究就是無恥。
看著紙上那些飛墨連草，少女默默想著，確實是塊名貴的黃州沉泥硯啊。
寧缺睜大眼睛盯著莫山山漂亮的小圓臉，強行壓抑著心頭的羞惱意和血腥味，惱火說道：「你要不要先試試？我還有很多本事沒使出來，真把我逼急了，當心你沒把我揍成一條狗，我這條狗先把你咬一口。」
寧缺看了唐營方向一眼，說道：「過去處理了一些事情，還是習慣在這邊獃著。」
不需多時，提筆回腕，一幅草書已成。
漫漫旅途不止同行並且曾經同廂，難道這樣還不夠？還要同行下去？你究竟想做什麼？莫山山睜著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雙手不知道該往何處安放，聲音帶著極細微的顫音問道：「為什麼？」
「你要去北面？」
寧缺看著她笑著說道：「因為這不再只是朝廷或者書院的事，也是我私人的事。」
沒有任何前綴原因和請求道理，只是一個嘎崩脆的單字，簡潔明了直接。
寧缺轉到她身前極鄭重地行了一揖。
……
她自己用的硯台便是黃州沉泥硯。
連續接受告白，尤其是聽到自家那個賤壞男主人表示喜歡，大黑馬咧開大嘴，露出白石子般的大牙，憨喜不已。
莫山山說道：「另外，你不喜歡被人拿著和隆慶皇子相提並論，我也不喜歡被別人稱作天下三痴，不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道痴葉紅魚痴于修道，實力境界必然在隆慶之上，而隆慶強於我，所以她才是我們三人中最強的那個。」
莫山山指著自己身前平坦的雪地，說道：「快點，我喜歡看你寫的字。」
他抬起手臂，指向北面遠方莽莽沉沉的荒野。
然後他望向莫山山，心內有些惴惴，不知道她是否滿意。
寧缺看著她微微閃動的睫毛，說道：「在成為神符師之前，我們這些修符之人與同境界的人比拼總是要吃虧一些，你也不用太在意。」
寧缺看著原野盡頭，沉默片刻后說道：「我要去找個東西，或者說阻止別人找到那個東西。這件事情我本來可以不用去做，哪怕就在昨天，我還在思考要不要拍屁股走人，但今天我發現這個事情還是值得去做一做。」
寧缺眉頭微皺，看著身前少女清麗的
莫山山雖然不是普通少女，但她終究是位少女。
寧缺盯著她面上漸漸滲出的紅暈，瞬間忘了自己先前的羞怒，好奇問道：「你不是說墨池苑弟子不愛塗胭脂，什麼時候又開始塗了？」
看著面前的少女符師，寧缺憋半天憋出一句話來：「我自己也挺喜歡的。」
寧缺不明何意，走過去坐下，看著微黃紙張的厚度以及上方那些綿密絮痕，大聲贊道：「好紙，似這般好紙，我還只在陛下的御書房裡見過。」
莫山山看了大黑馬一眼，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莫山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忍不住微羞低頭，露出一抹無聲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這抹笑容是那般的妍麗無法形容。
寧缺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有些感慨于少女的心境。只是他在臭水溝里浮沉太多年，每個汗孔都透著銅臭氣和渴求心，實在是無法理解這種淑靜的心態，就如同碼頭上的搬運工，怎樣也無法理解某些酸文人寧肯餓死也不願意去寫些應景文章，即便他能理解一二，也不知道該找怎樣的話來表示讚賞。
力道蒼勁，變化無端，圓轉飛動之間卻又顯頓挫險峻。
「我也會去那裡。」
「如果我們一起去荒人部落，就算真遇著傳說中的魔宗長老，咱們互相配合，活下來的機率比較大，最關鍵的是，你我同行可以完美地解決，神殿中人或者月輪國那些光頭對我們下黑手的危險。」
半夜營帳一角，少女符師拿著那張紙靜靜觀看，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個人都能把我揍得像條狗一樣？」
莫山山蹙眉問道：「為什麼？神殿的詔令對你沒有任何約束力。」
寧缺心想她可能誤會了，急忙解釋道：「相反的情況也成立，可以由我拖著強大的敵人，你先逃出去，那對方同樣不敢殺我這個夫子親傳弟子，說來說去就是你我互為證人的小遊戲，可不是我要拿你去當壁虎的尾巴。」
他如今已經是長安城享有盛名的大書家，然而面對著的少女則是天下聞名的書痴，自不敢有半分怠慢，相反他要拿出最好的水準，才能表現出尊重。
莫山山搖了搖頭，說道：「世間總有比你強的人，這有什麼好在意的？」
寧缺斂了臉上笑意，十分鄭重認真說道：「神殿並沒有要求各宗派洞玄境高手一起進入荒人部落，
莫山山忽然開口說道，走到案几旁邊，攤開一卷宣州芽紙。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這時候又不用給誰留話，寫那東西作甚。」
忽然間，他注意到莫山山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起來，平日里散漫直愣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隱約可見憤怒的火焰跳動。
寧缺點了點頭。
「你過來。」
莫山山微微一怔。
天貓女看著那處，細細的眉尖蹙了起來，明亮眼眸里全是不滿，憤憤不平說道：「世間男子多負心，沒想到寧師兄也是這樣的人。」
莫山山抬頭看著寧缺平靜說道，這句話中間沒有一點停頓和不自然。
莫山山盯著他的眼睛，目光里燃燒的火焰快要把傳說中書痴的賢淑靜貞之氣盡數焚光才漸漸斂去，化作淡漠的冷冽漫淡，緩聲說道：「遇著強大的敵人只想著逃……難道你不覺得這樣會顯得過於懦弱無恥？」
這些當然是名義上的說法，實際上神殿也是想通過此行，對各宗派弟子加以考驗磨練，只是雖說已逾千年沒有交手，但神殿清楚荒人部落的實力依然強大，不然不至於把左帳王庭的精銳騎兵打得如此凄慘。為了避免出現白白犧牲的局面，這一批再次向北進發的年輕修行者要求極為嚴苛，必須是洞玄境以上的高手。
就在進入這片雪原之前，寧缺拿到了天樞處和暗侍衛送來的最後一份情報，確認那支從土陽城出來的商隊，並沒有在王庭停留太長時間，應該就是從前面那個山埡處折轉向北，然後不知去了何處。
莫山山靜靜回望著他，看著最後那抹暮色下他的側臉，看著那處淺淺的窩，忽然開口說道：「那些專程殺你的馬賊，應該知道你書院弟子的身份。」
希望和失望接踵而至，尤其是這種涉及春風情愫的微妙微酸心意期待，會讓每個青春少女都覺得羞且惱之。
不管是名貴的黃州沉泥硯，還是廉價的黃泥硯，只要能寫出好字，就是好硯。
在他看來，當初糧隊遇襲，如果不是因為書痴非要與那些燕國軍卒同生共死，他一人一馬早就輕身而走，就算是那位東北邊軍的大念師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哪裡想到，在書痴的眼中，他卻還是如此弱不堪擊的一個傢伙。
酌之華微笑說道：「你不要多事，山主可不是那等不敢言的俗
寧缺搖頭說道：「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他拿起一根樹枝，在雪上畫著地圖和此後自己的路線。
莫山山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不用太在意什麼？」
莫山山眼帘微垂，說道：「但他們敢殺你。同樣的道理，在議事帳內，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無論你怎樣挑釁嘲諷奚落曲妮瑪娣，甚至對神殿不敬，也沒有人敢對你做什麼，但如果進了荒原深處，在那些人煙罕見的地方，無論是誰都可以殺你，只要把你的屍首往雪裡一埋，誰能知道兇手是誰？」
寧缺老實問道：「寫什麼？」
莫山山沒有理會他的吹捧，面無表情注水入硯，輕提墨塊研磨片刻，指著筆架上那些像門帘般的毛筆，說道：「自己挑。」
莫山山看著他誠懇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候才明白，原來自己以前的看法是正確的，以字觀人是件很糊塗的事情。
莫山山臉上神情漸斂，歸於木訥，問道：「為什麼？」
「自然還是那些人。」
她不願再理會這廝，輕拂衣袖，轉身向帳里走去。
寧缺搖搖頭，說道：「別相信外面傳的那些話，我可沒有時時刻刻事事物物都要與那位皇子爭高低的念頭，一生之敵這麼熱血的說法，不適合我。」
……
「危險這種事情，很小的時候我就很清楚。」
寧缺看著少女的背影怔了怔，加快腳步追了過去，喊道：「別急著走啊，還有些事情沒說明白，你得聽我把話說完。」
越老實木訥的人說的老實話越傷人。
酌之華微微一怔，心想真不該把那些事情告訴這個小姑娘，笑著說道：「十三先生又不知道山主對他的情意，根本無心何來負心？」
寧缺腆著臉說道：「我想和山主您商量個事兒。」
莫山山作為年輕一代中的領軍人物，自然在列。
寧缺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妥當，興奮地揮舞著手臂說道：「如果遇著道痴葉紅魚甚至比道痴還要強大的傢伙，我們打肯定是打不過的，到時候你拖住道痴，我騎著大黑馬就逃，只要我能逃出去，就是證人，道痴哪裡敢殺你？」
寧缺隱約猜到她要叫自己做什麼，不由略感緊張，沉默片刻后，極認真地挑了一管自己最慣用的紫毫，然後開始調整呼吸。
說這番話的時候，少女的目光如往常般散漫，神情如往常般木訥平靜，並沒有刻意顯現出嘲諷或奚落，然而正是因為這種一如往常，才顯現出她說出這句話
莫山山看著他臉上理所當然的神情，心想你居然還好意思表示不滿？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似乎隨時可能握緊成拳砸將出去。
寧缺攤開雙手，誠實回答道：「因為夫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多了我這麼個學生，我有時候也在想，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是這樣的人，會不會反悔。」
那時候的他也是他，也是很值得喜歡的他吧，不然那時候，為什麼當他說有些喜歡你的時候，你會急著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呢？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雖然你是夫子的親傳弟子，但你的實力太弱，境界太低，荒人實力強悍，赴荒人部落查探的人至少都是洞玄境以上，也就等若說，只要是個人都能把你揍得像條狗一樣，殺你又有何難？」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說道：「隨意寫個便箋。」
現實和想象是兩回事，對於這一點，她已經有心理準備，只是隨著接觸的深入，她還是沒有想明白，能寫出那些書帖的人，怎麼會能夠這般厚顏無恥？現實中的他和墨池水面上的那個他，做人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暮色已褪黑夜來臨，帳內不知何時燃起幾處燈火，昏黃的光線照耀在寧缺的側臉上，把他臉上那道不安與自信交雜的古怪神情映得清清楚楚。
少女看著他失望問道：「夫子……怎麼會收你這樣一個人當學生呢？」
寒風蕭蕭，飛雪飄零，長路漫漫，歇歇再行。
果不其然，莫山山面無表情說道：「寫。」
議事會議後半段寧缺沒有仔細聽。當時天諭司司座大人轉述了掌教大人的來信，在信中，掌教大人要求年輕一代的強者趁隆冬時節，潛入北荒部落，摸清對方實力，尋找魔宗餘孽，甚至必要時可以展開一些定點清洗。
接著他想起陳皮皮曾經提過的那個厲害人物，心中生出些許好奇，看著莫山山問道：「天下三痴我已經見過兩位，那位道痴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這次你們去北荒，她會不會出現呢？」
過了很長時間。
「寫幾個字來看看。」
莫山山的回答一如既往簡潔明了，或者說完全不知所以然。
所以寧缺很受傷，很傷自尊。
寧缺苦笑無語，心想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書院二層樓的弟子，那麼肯定清楚天下各宗派修行者的實力劃分，問題是他確實不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
暮色早至天已晦暗，荒原上的寒風吹拂著少女的臉，長而疏的睫毛輕輕眨動，神情平靜而恬
莫山山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神情淡漠說道：「什麼事？」
莫山山轉到案對面，把他擠到一旁，低頭靠近墨紙，專註認真看了很長時間，無論是臉上還是眼眸里都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莫山山看著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想著夏日墨池靜水面上反映出來的那張臉，怎麼也無法聯繫起來，愈發覺得有些心情低落，低聲問道：「什麼事情？」
莫山山看他神情，以為他在想別的事情，說道：「隆慶皇子一直沒有出現，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北面了。」
習慣這兩個字比較悅耳，莫山山臉上的神情稍微和緩了些。她輕輕將髮絲捋到耳後，看著他說道：「後日我會隨神殿繼續向北進發，你準備如何安排？」
深入荒原深處，快要接近荒人部落，天地間已然是純白一片，雪野間偶爾能夠看到幾株樹木，還有些野獸留下的蹄印。
聽著這句極不雅的話，莫山山怒且羞之，腮頰微紅。
「我喜歡你的字。」
莫山山摘下雪褸的帽子，看著他平靜說道。
她像研究一塊墨硯般盯著他看了很久，彷彿要看清楚這究竟是一塊珍貴的黃州沉泥硯，還是一塊廉價而不值錢的黃泥硯。
只是目光落在潦草墨紙之上，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淡了，心想這字雖然好，可惜卻不是自己想要的字，我不要中堂寬幅，我想要的只是一張小小的便箋。
天貓女把奶片塞進嘴裏用力嚼著，哼了一聲說道：「沒心沒肺更可惡。」
寧缺痛苦說道：「寫了一路，這都已經快要看到荒人了，還要寫？」
莫山山愈發羞怒，只不過這一次是羞且怒之。
什麼時候你才會為我寫一張小便箋呢？
話音落處，他呼吸調整完畢，略一定神，手腕微凝，蘸滿墨汁的飽滿毫尖便落到了宣州芽紙之上。
……
寧缺怔了怔，說道：「不用在意道痴比你更強。」
……
平靜冷漠的言語里透著毫不加掩飾的輕蔑不悅，雖說寧缺一路以來見慣了少女符師的淡漠寧靜，但那和輕蔑是兩回事，他也有些惱火，說道：「一說都要被人揍成死狗了，難道還不能逃？」
寧缺擱筆，端詳片刻，非常滿意。
莫山山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旅途上車窗旁的那張側臉，想起車廂里那個滿腦子陰暗毒辣，教自己如何殺人的年輕男子，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沒有見過道痴，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來荒原，至於隆慶皇子，現在的你確實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我不會誤會你想去挑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