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五十七章 破境之約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況，一道完整的神符都有資格讓任何人等上片刻時光。
廢掉雪山氣海，修行者便等若廢人，尤其是後面的補充條件，更是等若抽筋扒骨，狠辣到了極點，是在拿修行者最珍貴的兩樣事物在賭博。
寧缺看著他認真回答道：「而且這個世界上除了極少數人，誰不是躲在山門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後？如果你今日被神殿禠除身份，逐出桃山，這些年間與你結下仇怨的魔宗餘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誰不會想來咬你兩口，你受得了？」
突如其來，這位西陵神子提起遠在長安城裡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觸，而是他試圖拔離道心樊籬時的一次強悍嘗試。
片刻之間，隆慶皇子行過百余丈距離，望向莫山山神情溫和說道：「山山師妹，此番放荒原試煉，不知見過晨迦沒有，在西陵時她常提起你。」
隆慶皇子是燕人，被諷為閹人，所以他不想再忍。
隆慶皇子沉默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雖然年紀不大，但對世間事物竟是看得如此通透明白或者說暗沉，完全沒有絲毫年輕人常見的熱血。
寧缺看著他笑道：「殿下又說頑笑話了，如果說沒有幫助，那天我們兩個人何苦拼死拼活，那般辛苦讓後山那些變態看熱鬧？」
寧缺看著他說道：「打不還手你還要打，難道你想要殺人？」
「逃。」
「以夫子的名譽。」
他看著遠處的寧缺，忽然眉頭微蹙，發現數月不見，對方竟然進步了很多，說道：「居然快入洞玄，看來書院後山對你的幫助真的很大。」
關於生死之間的情緒與選擇，寧缺這輩子做過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靜，也正因為他的平靜，所以從他口裡說出來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他看著寧缺微微一笑，忽然說道：「昊天賜世間萬千機緣，若降臨到你的頭上，無論你要或不要，總是脫離不開。便如今日之後我即將破境入知命，而你也將破境入洞玄。本座忽然想到，你我何不以破境之期為賭定下一約？」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她，說道：「墨池真要對抗神殿？不過本座確實很好奇，書痴施展出來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樣的境界。」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驟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間積雪自地而起，彷彿開始捲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飄起的風雪。
然後他怔了怔，搖頭笑著說道：「今天才發現，燕人這個名字很不好聽。」
隆慶皇子看著寧缺的臉，忽然笑了起來，披散在肩頭的黑髮隨著夾雪寒風輕輕擺動，彷彿要飄然而去，然而從薄唇里緩緩道出的話卻沒有絲毫出塵之意。
「兩虎相遇怎麼辦？」
今天看到寧缺的應對，她終於明白了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話里，隱藏著為了營造勝利或者等待勝利而不擇手段，無視任何名譽尊嚴的決然，而要總結出這樣的思想，那個人的生命里不知曾禁受過多少生死考驗和屈辱。
「打不過對方怎麼辦？」
他冷冷看著寧缺說道：「你不出手，我可以出手。」
他在裁決司里見過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別人生命的人，有下屬，也有魔宗餘孽和那些叛逆，但從來沒有見過對自己這麼狠或者說不在乎的人。
寧缺境界不堪人品糟糕，但終歸是天下行走，他雖是西陵神子也無法隨意打殺，除非他真的不在意挑起書院與神殿之間的戰爭——好在今日自己用盡心思終於用賭約將寧缺逼至絕境，料來事後書院也無法多說什麼。
隆慶皇子搖頭說道：「敗你即可。」
「是一匹黑馬。」
……
……
「你今日應對看似無賴無恥卻有大隱忍強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與你痛飲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飲。話說起來我對你家那個善飲的小侍女始終念念不忘，若你同意，本座願用燕西三座城池換她，日後夜裡有一酒伴倒也頗妙。」
……
她知道隆慶皇子終於抓住了寧缺的要害，不由眼帘微垂，然後迅速進入絕對的明寧心境，手指間拈著的符紙開始無風微顫。
寧缺的神情
寧缺看著他說道：「這場賭約對你有利，因為你需要去除我這個心障，但你對我的修行來說，從來都不是障礙。不過你不用感激我，因為開始的時候，我想整死你又不想冒風險，現在我只是給自己提供一個整死你的機會。」
然後他笑著說道：「我家那個不值錢，不過傾國傾城也不換。」
對話之時，隆慶皇子的腳步未停，又向雪崖那頭去了一段距離。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微笑說道：「下次相遇時，希望你一切安好。」
隆慶皇子和寧缺莫山山二人站在雪崖兩面相對而立，風雪漸起。
第一段話是假話，第二段話才是真心實意的闡述。隆慶皇子微微一怔，沒想到這廝竟是如此坦白，忍不住微笑說道：「難道非要讓本座嘗試羞辱你，你才會出手？」
寧缺想著書院後山七師姐房間里的各式牌具，認真說道：「而且修行無論出門入門都在個人，各修各的機緣，何必非要混在一處。」
雪崖之上驟然風停雪消，一片安靜。
他面無表情說道：「你說。」
……
「無論黑馬還是白馬，無論公馬還是母馬，誰能騎到身上，那就是好馬。」
「以昊天的名義。」
隆慶皇子是人，當然更能聽懂這番話——我就是不想讓你道心圓滿，擊敗我和我自殺是兩回事——更關鍵的是，他聽出了寧缺這番平靜話里隱藏著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強行出手，寧缺真的敢死給他看，死給天下看。
……
寧缺微微偏頭望著他，看得很認真很細緻，目光里沒有一絲情緒，他在思考究竟是長安城裡的誰，讓隆慶認為桑桑值得他拿出來試探一下。
那個錦囊通體銀藍色，綉著簡單的花飾，在風雪間輕輕搖蕩，看上去十分普通。
「白馬。」
莫山
「佯裝受傷悲苦乞憐說我已經默默愛你一萬年，想盡一切辦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媽媽殺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方亂其心神；若你穿著鞋便去荊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擇苦寒地……」
雪崖面對青翠山谷的那面極為陡峭，灰黑的岩壁積土裡東一處西一處生著些雜草，難以攀援，更沒有什麼道路，想要下去十分困難。
隆慶皇子唇角微挑，說道：「傾國傾城亦不換，看來這個小侍女對你真的很重要。」
寧缺忽然抬起右臂指向他的臉，說道：「在王庭里我的黑馬贏了你的白馬，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贏你，所以我接受你最開始的那個賭約。」
莫山山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漸漸行來的隆慶皇子，想著寧缺在車廂里所說的最後那句話，不由寒風拂面，容顏清殺寒麗。
莫山山不解看著他的側臉，心想先前你不答應，為什麼這時候答應了。
寧缺認真說道：「佛宗曾言唾面自乾，殿下若想羞辱我，請不要客氣。」
說完這句話，他帶著莫山山便從雪崖上跳了下去，向那片青翠的山谷跳了下去。片刻后，陡峭岩壁間，驟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花，墮勢驟減。
寧缺應道：「殿下可以把我看成燕人。」
隆慶皇子這下真的怔住了，沉默看了他很長時間后，說道：「你真是唐人？」
隆慶皇子並不想答應，但他看到了寧缺指著自己的手腕間……懸著一個錦囊。
莫山山看著寧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靜聽了這麼長時間的對話，很自然地聯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寧缺在車廂里對她進行過的那番教育。
偏在這時，寧缺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隆慶皇子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迎著崖上風雪笑了起來。
寧缺說道：「這種緣份，不要也罷。」
很尋常的語氣口吻，述說的賭約內容卻極不尋常。
然而寧缺就這樣說了，而且因為他凝重嚴肅的神情，沉重認真的語氣，這番話
隆慶皇子面色微沉，他確實知道書痴和自己未婚妻之間的那些衝突，但他是何等樣驕傲的人，之所以對書痴如此溫和，是因為他尊敬對方，哪裡如寧缺所言那般，只是為了套近乎，那豈不是近乎小人？
「若讓夫子知道學生賭博，這可怎生得了？」
「我說過這種言語上的攻擊對我沒有任何用處。」
頑劣強悍如大黑馬，一生縱橫馬場囂張無比，然而當初在書院草甸間聽到寧缺說出那個死字時，頓時被嚇得四肢發軟，從此不敢再有任何異心。
……
說完這句話，他邁過身前柴木組成的低矮樊籬，面無表情順著雪崖向那邊走去。雪崖極為狹窄，因為積雪的緣故才顯得寬闊了些，實際上並排只能容數人并行，就彷彿是橫在天穹里的一道天然石橋，把風雪山麓與青翠山谷分成了兩截。
雪崖很窄，看似極長但總有走完的那一刻。
隆慶皇子緩緩站起身來，殘雪自黑衣表面滑落，落在靴上，看著雪崖那頭，緩聲說道：「你可以在書痴身後躲一輩子，然而問題在於，她有沒有能力一直把你庇護在身後，而且她願不願意一直把你庇護在身後。」
隆慶皇子走到雪崖畔，看著岩壁下方，默然想著錦囊里那道明顯是顏瑟師叔親制的神符，心中生出一抹若有所失的感覺。
莫山山早已從先前惘然神思中醒了過來，看著他端莊文靜微福一禮，正待說些什麼，沒想到寧缺從她身後閃了出來，看著隆慶皇子搶先大聲說道：「殿下，你乃是神殿裁決司司座，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草甸和王庭里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這時候再來熱絡寒暄套近乎，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
想著終於能把心前那塊柴木拔除，他情緒復定，順著雪崖緩步走回，盤膝坐于那道柴木樊籬之後，靜思于風雪之中，漸成雪人，只待破境那日。
聽出對方言語間隱藏著的嘲弄，隆慶皇
寧缺忽然說道：「我有一匹馬。」
然後她感到寧缺的姿式發生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似乎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擇手段全部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是一個風雪間倔犟的年輕男子。
然後他看著漸行漸近的隆慶皇子，說道：「而且我憑什麼要給你機會圓滿道心？如果真是一生宿敵，那麼任何對你可能有幫助的事情，我都不會做。」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眉頭微皺說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後，便是躲在山門宗派的背景身後，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懷疑你是不是男人。」
雪崖之上，一場豪賭就此開始。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說道：「書院神殿相看兩厭，但想來也沒有興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這裏，事情一定會變得非常麻煩。我必須提醒你，燕國太弱，而我家二師兄向來不怎麼講道理。」
你不給我買寶石，老娘死給你看，你不給我做早飯，老娘死給你看，諸如此類的故事和吵架畫面很常見，在「死給你看」這四字前面的主語一般都是老娘，因為只有在市井潑婦吵架的時候，才會動用這種無賴到極點的手段。
寧缺直起身體，看著隆慶皇子平靜繼續說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馬。」
然後他笑容漸斂，緩慢而堅定地說道：「你若安好，那我就是傻逼。」
「我說過要和你打嗎？我說過她要和你打嗎？」
莫山山那雙細而凝黑的眉兒緩緩蹙了起來，看著身前不遠處的隆慶皇子，聽出了對方言語間隱而不發的威脅之意和激怒寧缺的決心。
但隆慶皇子知道那個錦囊非常不普通，感受到那個錦囊里傳出的強大氣息，所以他決定等等看寧缺想說什麼。
寧缺說道：「以破境之期為約，先晉者為贏家，輸家廢掉自己的雪山氣海，若是我則離開書院，而你則要離開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