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六十三章 不知命,知命,寧缺的命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六十三章 不知命,知命,寧缺的命

然後她神情凝重問道:「你已經贏了賭約,為什麼還要射這一箭?」
寧缺感受到那團白熾光線里蘊藏著的昊天神輝氣息,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推斷出雪崖上破境之人的身份,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極為震驚。
聽到這句話,隆慶皇子忽然笑了起來,嘶啞的笑聲很虛弱,在漸盛的風雪中,顯得極為痛苦和惘然,然後他輕聲喃喃說道:「我已經廢了。」
她簡單說道:「太快。」
所以他看到了自己灰暗而無希望的將來。
「這箭不錯。」
寧缺說道:「戰鬥的目的不是自己勝利,而是要讓敵人失敗。」
先前快要佔據整道雪崖的青草,隨著隆慶皇子的毀滅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桃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隨著她這一眨眼,雪崖之上再生變化。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確認這種威脅永遠無法成立,才能夠保證自己不會永遠生活在焦慮與痛苦之中,而這已經變成了他的生活習慣或者說最大的本能。
這種本能從十四年前開始,歷經帝國北部的乾旱飢荒一路人相食,穿越岷山野林獵寨老獵戶的洗澡木桶,殺破渭城外的無數草原馬賊,然後一直延續至今。
在草甸上休息片刻后,寧缺恢復了些精神,正準備把元十三箭收回桐木匣中,忽然他的眉梢一挑,眼睛微感疼痛,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下。
寧缺揉了揉肩頭,看著她笑著說道:「被我這把弓箭驚著了?」
一滴汗珠自葉紅魚鬢角滑落,瞬間被陰雲下的雪風吹去不知何處,為了不讓隆慶皇子死去,她在短短瞬間內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一步踏空,便從雪崖上滾了下去。
識海里那滿天星辰碎成了億萬塊凌亂的鏡片,被絞殺成絮的那抹黑夜則是在空間里四處飄散著,漸要佔據所有的角落與視線。
葉蘇緩緩站起身來,瘦削的身體和那簡單的道髻,在灰黑色的崖壁間顯得格外孤獨。忽然間他若有所感,再次望向遠方,唇角微挑露出一絲溫暖的笑容。
天棄山脈深處那兩道險峻的崖壁處,知守觀行走葉蘇與魔宗行走唐,隔著幽深不見底的峽谷相對沉默而坐。無論隆慶皇子身畔桃花開啟還是寧缺烹魚破境,都沒有讓他們臉上的情緒有絲毫變化,直到那一箭穿過整道青翠山谷。
然而他們都錯了。
這是寧缺最不可觸碰的一點,是他最大的原則,永遠不會有任何例外,無論那個人是隆慶皇子還是大唐天子,甚至哪怕是夫子。
因為劇烈的掙扎動作,被道術氣息暫時止住血的胸口箭創再次崩裂,鮮血從隆慶皇子的指間溢出,滴落在雪上,在崖下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極長極紅的線條。
話語戛然而止,她凝視遠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風雪漸拂其面,漸凝其顏,沒有任何表情的美麗容顏就像是冰玉雕出來的美人像。
……
靜湖一片劇烈震蕩,林間空氣撕扯不安。
他震驚抬頭再次望向遠方那道雪崖,只見識海之中沉默安寧一片的世界里,忽然間綻開一朵極明亮的光團,那個光團是那般的白熾冰冷強大,甚至比先前隆慶皇子破境之前的那些光線更加耀眼,感覺非常可怕。
沉悶撞擊的聲音響起,他摔到了雪崖下方。
莫山山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眼瞳瞪得極大,滿是惘然神情,薄而紅的嘴唇抿得非常緊,似乎有無窮的疑惑不解和震驚。
桑桑不是寧缺的命門。
他沒有理會身旁的葉紅魚,直接向前邁了一步。
在長安城裡,李漁公主曾經以為自己發現了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前些天的雪崖上,隆慶皇子根據神殿情報試著確認寧缺的弱點和命門是桑桑。
換作別的任何時刻,驕傲如道痴,絕對不會解釋任何事情,哪怕對方是裁決神座,然而她今天出現在這道雪崖之上便是要替隆慶護法,結果卻沒有攔住那箭,導致隆慶此時傷重將死,所以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唐看著對面崖壁上的他,沉聲說道:「我只知道你輸了。」
紅魚走到崖畔,沉默看著崖下的雪地。
「雖然你是書院行走,有大唐帝國撐腰,但隆慶皇子是桃山諸位大神官器重寵愛的年輕一代領軍者,是昊天信徒眼中的西陵神子,結果他卻被你用這樣的方式給毀滅,難道你沒有考慮過這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過身來,靜靜望向雪崖那頭的青翠山谷,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有些人應該死,所以……」
那些華彩的篇章,奪目的畫面,被柴火映照的冷漠不動容顏,火刑台上呼號痛苦的半焦人身,幽閣里肉骨皆腐的屍首,以及注視著這些的驕傲平靜的自己,變成無數片雪快速地在他眼前的黑色道袍上閃掠而過。
葉紅魚飄至隆慶皇子身旁,細眉微蹙,神情凝重,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撫在他的頭頂,一道淡而純和的道術氣息自掌心噴涌而出,瞬間籠罩住他的身體。
然後他沒有任何猶豫不決,沒有任何思考,迅速拾起鐵弓,挽弓搭箭,深吸一口氣,向遙遠的雪崖方向再射一箭!
那道箭……太快,快到她都反應不過來。
……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倒下然後再也無法爬起,最終變成寒冷荒原上的一具冰屍,她只知道這個曾經有資格威脅自己的傢伙雖然還活著,但已經死了。
眨碎一地冰霜。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傷勢太重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風雪沒有,她那件隨風而舞的紅裙也沒有。
……
葉紅魚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始終一言不發。
莫山山一路行來被他改造了很多思想,能夠大致理解他對戰鬥的闡釋,卻依然還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比如他為什麼一定要讓隆慶皇子陷入如此可怕的失敗。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知命境!
鐵弓之前天地元氣的白色湍流還未消失,寧缺快速從袖中取出顏瑟大師給自己的錦囊,緊緊握在掌心,盯著山谷南方的闊葉林,對莫山山沉聲說道:
在道門中人眼中,幸運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不幸則是昊天施以的責罰,他這一生何其幸運,然而今日在這片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中,卻忽然發現自己被昊天無情遺棄,再如何堅強的意志,再如何通明的道心,也無法承受這種巨大的打擊。
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強壯暴戾的男人,貞潔白嫩的處女,嫵媚豐滿的蕩婦,蒼老瘦弱的老人,稚喜可愛的孩童,因為一心向道因為對昊天的虔誠,他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動搖,愉快地毀滅著眾生的人生。
唐小棠緊握著血色巨刀,站在兄長的身後,警惕而微顯興奮地看著對面。
黑衣裹著的身體橫卧雪中,一動不動。
識海里那團耀眼的光團驟然熄滅,想必隆慶皇子即便沒有死,也沒可能破開知命那道沉重的大門,如果真如莫山山所說,對方甚至可能此生再無望入知命。
唐也感覺到那處雪崖上的動靜,神情微異。
他像一個傻子般看著自己胸口上的洞,彷彿看到了這個混亂的世界,在剎那辰光里憶起了很多辰光,以及那些辰光里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事情。
寧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這是賭約,他就應該付出輸掉之後承諾的代價;如果這是一場戰鬥,那麼在確認敵人絕對失敗之前,我從不考慮別的後果。」
那道淡而純和的氣息漸漸變濃,泛起金色的光輝,就如同昊天神輝一般,緊接著,她左袖一拂將一粒丸藥塞進他唇中,然後掌風柔拍震碎推送入腹。
所以最貪生怕死的寧缺,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可以不惜自己的命,自然更加不在乎別人的命,世間的戰爭與和平與之相較起來,也沒有任何重量。所以哪怕對方是隆慶皇子,他也會選擇一箭把對方給毀了,絕不在意後果並且非常高興。
有人在雪崖之上破境!
時間緩慢地流逝,崖間的風雪更盛,快要被雪花掩埋住的隆慶皇子忽然動了動,然後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捂著胸口,一腳深一腳淺踩著深雪向山外走去,有時跌倒再次爬起,緩慢地向著荒原北方黑沉的鉛雲行去。
……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毀滅他人人生時自己曾經在火刑台沉思而得的感受都是虛假的,唯有自己人生被毀滅時的痛苦才是真實的。
活不知命,像一隻無家的受傷野狗。
那道血線也未能維持多長時間,便迅速被風雪掩蓋。
這粒丸藥是道痴幼時自觀中帶出來的極品傷葯,那道帶著極濃生命氣息的道術氣息更是桃山秘學,憑此手段,她竟是生生把隆慶皇子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他惘然看著自己的胸口,知道肉身的傷害養上數月大概能夠養好,然而被那一箭毀掉的氣海,尤其是破境之時受損的道心,卻再也沒有辦法修復。
莫山山輕輕點頭。
……
葉紅魚注視著他面容上的灰暗光澤,知道他的驕傲,他堅強的修道意志,全部被那一箭毀了,不由沉聲斥道:「你想讓自己廢掉嗎?」
寧缺得意說道:「厲害吧?」
莫山山再次點頭。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說道:「這個理由並不充分,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應該很清楚就算他進入知命也不敢殺你,應該更清楚你殺死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你還是選擇射出那一箭,並且沒有絲毫猶豫,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那踉蹌悲慘的身影,也終於被風雪掩蓋。
隆慶皇子臉色極為蒼白,但應該不會當場死去,然而無論葉紅魚在做什麼,他都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沉默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葉蘇看著遠方淡漠說道:「只有書院才能有這樣不錯的箭。」
……
「準備再殺一個人……道痴來了。」
隨著她簡潔迅速的動作,隆慶皇子胸腹間箭創溢出的血水神奇般地止住,甚至隱隱約約間能夠感到一股極強烈的生命氣息正在不停修補著什麼。
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復茂盛,桃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復開,只是絕對靜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間的狀態中,彷彿時間讓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個世界上最可怕最冷酷最無恥的寧缺,便是聽到別人提到桑桑時的那個寧缺。任何試圖用桑桑威脅或控制他的人,他都會不擇手段務求先行殺死對方。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笑著說道:「他那時候不該提到桑桑。」
寒風卷著雪片圍著她的身體呼嘯而掠,漸漸變成一道極清晰的雪束,圍著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轉,飄舞的紅裙拖在身後的兩根系帶,被風拂起,輕點她腰間的雪束,彷彿墨筆毫尖入清水,腰間那束雪頓時變得鮮紅無比。
隆慶皇子緩緩站起身來,重傷之餘極為虛弱的身體在風雪中晃了晃,他發出一聲痛苦得像野獸般的嘶嚎,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
桑桑是寧缺的命。
……
有人在破境!
「是不錯的一箭。」
元十三箭第一次實戰,便能發揮出恐怖如斯的威力,能夠把隆慶皇子這樣的強者狙毀,寧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想當時在書院後山他還不過是不惑境界,射出今日這箭的他已然洞玄;當時二師兄拂箭而飛時衣袖都被震破,而今日的隆慶皇子正在破境關鍵時刻,難道他還有可能比二師兄強?
看著少女依舊不解的神情,他繼續說道:「自己勝利而敵人沒有失敗,那就是假勝利;如果自己看上去沒有勝利但敵人失敗,這才是真勝利。」
那個正在破知命境的人比隆慶更強!
他痛苦地艱難轉頭,望向崖外的風雪,以及荒原深處越來越暗沉的天空,惘然說道:「我本是皇子……我將為燕皇,我雙腳……站在道門與紅塵兩岸,本應舉世無雙,然而就這樣……廢了,被昊天遺棄在痛苦與黑暗的世界里。」
再也沒有進入知命境界的可能,對於他這個願將生命奉獻給光明昊天,一心向道的西陵神子來說,活著只是苟活,像一條狗那樣活。
生不如死,像一個傻子。
寧缺緩緩垂下手臂,握著鐵弓的手微微顫抖,這一箭損耗了他太多念力,尤其對肩部肌肉的傷害非常嚴重,但蒼白的臉頰難以自抑地浮現出快意的笑容。
忽然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