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異人志
第二百二十六章 麵館
有人搖頭，「又是老一套，沒興趣，不請酒。」
兩人不叫酒，分吃一碗面，互相數對方夾了幾根麵條，喝湯的時候更是你爭我搶，面碗早早見底，剩下兄弟倆面面相覷，留下沒事做，想走又嫌外面冷。
「又要說起鄖陽府了？好，我愛聽這個，張五臣，若是說得精彩，我送你一壺酒。」
一提金銀財寶，大家興緻高漲，張五臣馬上道：「我知道是誰，胡桂揚嘛，小半年了，一直不回京，肯定是找地方偷偷修鍊，打算成仙呢。」
「我就不信他還能回來，回來也不怕，就說大餅不知道被哪個混蛋偷走了。」
店門一開，伴隨一股冷風，有客人被吸引進來。
張五臣舔舔嘴唇，「這是真事，幾十萬凡人都在場……」
兩人一走，客人們議論起來。
「哈哈，指仙道人？去年坐他的騾子車，我還給他指路來著。」
沒人愛聽抱怨，客人們轉過身去，小聲聊起別的話題，張五臣也不想聽，雙手端起面碗，小心地喝了一口麵湯，仔細品味。
「哪不一樣？」吃飽喝足，麵館里的客人喜歡開開玩笑，「你這身衣服是比我們別緻。」
麵館的生意比平時更好，臊子面暫時失寵，人人必要一碗熱湯麵，有錢人多加幾塊熘肉片，再要一壺熱酒，面吃得快，酒喝得慢，冷了就中氣十足地喊一聲「燙酒」，就著碗里剩餘的湯汁，能喝半個下午，若是再要一碟子花生或是豆子，能細嚼慢咽到晚上。
鄭三渾嘿嘿地笑，從來沒覺得這位哥哥是個看重誓言的人，而且肚子里還是
宋三哥討個沒趣，沉默一會，開口道：「有個錦衣校尉，就住在這條街上，據說在鄖陽府貪了不少，不敢回京見上司，帶著金銀財寶躲在江南，真是膽子大、運氣好。」
宋三哥是名軍戶，今天不當值，穿著與百姓無異，悶悶地嗯了一聲，「哪來的神仙？官兵跟反賊打了幾仗，死掉不少人，然後反賊潰散，一部分接受招安，一部分躲進山裡，就這麼一點事兒。」
那是一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臉色通紅，似有傷痕，看樣子剛剛結束一段漫長的旅程，進屋之後徑直坐在一張人少的桌子邊，向掌柜道：「來一碗臊子面，多加臊子，再來一壺熱酒，滾湯。」
「它可是咱們喂大的。」
另一人笑道：「別叫老張，人家有大名，叫指仙道人張五臣。」
夥計認得這兩人，一點不怕，冷笑不止，「兩位也算是這街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家主人說了，從前的飯錢不要了，明天開始，請兩位另尋吃飯的地方。我們這裏又臟又破，怕兩位吃不好，反而壞了麵館的名聲。」
「今年冬天這是怎麼了？客人都早早回南方老家，春院生意不好，把咱們都給連累了。」
此言一出，大家笑得更開心。
張五臣訕訕地不吱聲，其他人也覺得尷尬，勸了幾句，低頭喝湯。
夥計從兩桌客人中間擠過來，冷冷地說：
「是啊是啊，這個冬天不好過。」
「老張，找到神仙沒有？」
鄭三渾負責幫腔，一口一個「就是」，兩隻手輪流拍桌子，像是打竹板給蔣二皮伴奏。
「這兩個無賴，又去琢磨誰家的狗去了。」
宋三哥這回沒有反駁，「的確有不少深坑，埋藏的金銀財寶最多，都被……」宋三哥做個複雜的手勢，人人都明白那是指代宮裡的太監，「他們拿走了。我還聽說，一部分反賊逃進深山之前搜颳了幾座，一些江湖豪客盜走不少，許多官兵也趁機撈了一筆。」
「你得著幾枚？」
哥倆在這種事情上心有靈犀，蔣二皮會心一笑，「養狗千日、吃狗一時。」
夥計說完轉身走了，周圍的客人不少，都在看熱鬧。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張五臣也不生氣，他早已不趕車，換上道袍，入冬不換、髒了不洗、破了不補，指甲留得老長，確有幾分隱士之風，可惜一旦遇到熟人，還是會被無情揭穿。
「我這不是說書，是真事。」張五臣不在意眾人的嘲諷，臉情嚴肅得像是要透露一樁大秘密，「七月初七，天庭降臨凡間，遮住至少五個鄖陽城那麼大的地面，紅色光柱衝天而起，只要是在場的凡人，皆得神力……」
小小的麵館里充滿了笑聲，與氤氳的熱汽混合在一起，越發顯得溫暖愜意。
掌柜喜歡這樣的閑聊，既能打發時間，又能討好客人，笑著向角落裡的一人道：「宋三哥，你夏天的時候
京城是個偏心的地方，秋天送上禮物，打個照面就匆匆離去，冬天空手而來，卻大大咧咧地長住不去，百姓則好像溺愛幼子的父母，即使凍得從嘴裏往手心哈出白氣，臉上依然是笑盈盈的，躲在溫暖的屋子裡，討論要買哪些年貨。
「他們跟街上的狗倒也差不多。」
蔣二皮、鄭三渾最近手頭緊，只好來麵館找食，美其名曰吃膩了春院里的大魚大肉，懷念民間美食。
「上回你還說十幾萬人，今天又變了？」
「我是見過神仙的人。」張五臣習慣性地抬頭看天，卻只見到髒兮兮的房梁，「親眼所見，你們只是凡夫俗子。」
夥計嘿了一聲，「剛才那兩個傢伙，不就是打著胡校尉的旗號，在咱們這兒賒賬嗎？」
「跟誰說話呢？不認得我是誰嗎？」蔣二皮拍了一下桌子，歪頭斜眼看人，「老子的錢借出去吃利息，晚你幾天怎麼了？怕我不給嗎？別說幾碗面，整個麵館我也買得起，嫌你們這裏太臟、太破。」
鄭三渾傻笑，真覺得有這個可能，捧起面碗，吸溜一口空氣，咂摸一下味道，「要不，把你家的房子賣了吧。」
「這個冬天要是把他倆收了，倒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好處？」宋三哥面露不屑，還有一點惱怒，「我們一隊十人死了三個，我落下一身病，操不得兵、干不得活，一家人就靠那點軍餉養活，上頭兒每月還要剋扣一點，你說我得到什麼好處了？」
沒房契就不能賣房，鄭三渾舔舔嘴唇，飢火更
錦衣校尉、金銀財寶、平地飛升，這幾件事聯繫在一起，極大地挑起眾人的熱情，議論不休，大多數人更相信宋三哥的說法：姓胡的校尉肯定是貪了大筆金銀，躲在東南繁華之地逍遙快活。
張五臣固執己見，「等著看吧，再過幾年，他就成仙了，沒準會重遊故地，嚇你們一跳。」
張五臣被當眾揭穿，眾人笑得更響。
「丹穴？不過是有人放了幾場煙火而已，反賊走投無路，想用裝神弄鬼嚇退官兵，結果還是一敗塗地，每次都這樣，有啥新鮮的？」
張五臣不在乎嘲笑，卻不能容忍有人否認自己的說法，一下子面紅耳赤，「七月初七你在鄖陽府？在哪處丹穴？」
掌柜長長地哦了一聲，「就是那個胡校尉，看不出來他膽子這麼大，不過這人挺仗義，離京之前特意將賬都給結清了。」
宋三哥咳了一聲，指著身上的舊襖，「我像是撈到的樣子嗎？唉，哪都一樣，老實人吃虧，我就是太老實，一心想真刀真槍地在戰場上立功，結果混得比誰都慘，功勞全被別人搶走，財寶也沒撈著。」
「既在鄖陽，你敢說自己沒享受過丹穴的好處？」
眾人鬨笑，話題很快轉到別的事情上。
「你撈了幾筆？」有人笑問道。
宋三哥卻來了興緻，長嘆一聲，「神仙沒見著，倒是聽說有不少寶物。鄖陽一帶反賊眾多，一撥接一撥，每次死到臨頭的時候，就將搶奪來的金銀財寶埋藏起來，城裡城外都有，據說不少人挖到寶物，可惜我沒那個好命
「我下手晚了。」張五臣悔恨莫及，「成色最好的金丹全在五處深坑裡，我沒來得及下手，深坑就被官兵接管。唉，時運不濟，日後怕是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你以為我不想？房契不知道被這小子藏哪了。」
「對。」蔣二皮站起身，又慢慢坐下，「萬一……胡桂揚回來呢？」
「算了，一點小錢兒，就當是被大風颳走了，何況這跟胡校尉沒啥關係。」
「走！」蔣二皮興奮地又一拍桌子，起身向門口擠去，向掌柜道：「拿壇酒，明天一塊算錢。」
掌柜跟沒聽見一樣，與夥計小聲交談、向別的客人笑著點頭。
「管他呢，明天再說，待會再去各家春院走一圈，沒準能一夜暴富呢。」
這兩人臉皮厚，誰也不覺得受辱，反而很高興這些天的賬能被一筆勾銷，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別笑。」他說話腔調也跟從前不同，有意拖長，像是要吟詩，卻總是處於準備狀態，「咱們不一樣。」
蔣二皮等了一會，灰溜溜地出去，鄭三渾要面子，狠狠地哼了一聲，往門口啐了一口。
張五臣小聲向眾人道：「神仙走後，留下不少金丹，就是他所謂的寶物，一枚強身健體，兩枚延年益壽，三枚呼風喚雨，七枚以上就能平地飛升。」
「明天就不能來這兒了？」鄭三渾小聲道，「那咱們去哪？周圍……已經沒有咱們能去的地方了。」
老張不吱聲，慢慢地喝酒。
「總之人很多，誰能查得過來？」
「呸，把你賣了，也不能賣我的房，那是祖產，我爹讓我發誓，房在人在，房失人亡，我能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