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

離書院不遠處有塊草甸,這片草甸屬於書院,卻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時節,依然能夠看到漫長過膝的枯黃野草屍骸。
這個故事有些長,桑桑的語言足夠簡潔,也講了很長時間,在這個過程中寧缺始終沉默,沒有發問也沒有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寧缺看著身前兩座新墳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憤怒罵道:「都死了還做什麼鄰居?都變成兩把灰了,難道還想著能聊天能打架?真是兩個白痴!」
寧缺在一座墳前重重叩了兩個頭,起身望向幾步外另一座新墳,臉色有些難看,說道:「我讓你埋遠點埋遠點,你怎麼就不聽呢?」
故事終於講到了最後那個部分,桑桑帶著他來到天井,指著牆下的那兩個瓮,說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師,睡在舊瓮里的是你老師。」
桑桑很高興,抱著新瓮便準備過去。
大黑馬仿似聽得懂人話,黑色的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桑桑指著新瓮說道:「還有一個。」
桑桑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死都死了,還埋那麼遠做什麼,他們在挑瓮的時候就說過,死之後並排陳放還可以做個鄰居。」
寧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過來。」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會兒,走到牆邊抱起了那個新瓮。
寧缺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走到牆邊抱起那箇舊瓮,說道:「我要先把師傅葬了。」
寧缺無奈說道:「現在居然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他抱著舊瓮坐進車廂。
車輪碾壓著青石板,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音,車廂里一片安靜,主僕二人分別抱著自己師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語。
寧缺看著那塊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兩椿血案,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厭惡。
大河國墨池苑少女們的住所安排在禮部貴賓司,莫山山便要去那裡與同門會合。用陳皮皮的話,夫子還死在外面瞎玩,大師兄自然要回書院後山處理院中事務,陳皮皮也隨大師兄離開,於是當那鋪門帶著微微吱響關上后,老筆齋重新變成了只有寧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靜而且平靜。
一路無話,只有車聲相伴,桑桑安心地靠在他的懷裡,只是時不時會向對面看上一眼,有些擔心新瓮會被摔倒,老師會散出來。
大師兄這時候結束了對老筆齋的視察工作,看著他們慢條斯理說道:「小師弟不是來請我們吃飯的嗎?什麼時候開飯?我有些餓了。」
寧缺看著她懷裡的新瓮,皺眉說道:「人過來,瓮放那邊。」
「那個老頭兒穿著件臟襖子進了鋪子,說和我之間有機緣,要收我當徒弟,我當時想著他已經那麼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飯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來。」
她舉起手中那塊看似普通的腰牌說道:「這是老師留給我的,用他的話說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宮的腰牌,如果我以後要坐上神座,需要把這個牌子帶在腰上。」
當年在路畔屍堆里揀到桑桑后,寧缺在荒原的這大半年時間,便是二人最長的一次分別,再長的分別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彼此之間生出陌生感,然而寧缺總覺得有些不習慣,尤其是看著桑桑漸漸長開的眉眼,發現這丫頭竟是清晰地長大了不少。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新瓮,抬頭看了一眼寧缺旁邊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擱到座椅旁靠著,然後走到對面,在寧缺身邊坐下。
寧缺介紹道:「這位姑娘是來自大河國的莫山山,書聖王大人的關門弟子。」
一是他說老師不知道還死在哪裡玩的死字,二是他說二師兄橫行霸道諸師兄師姐敢怒不敢言,然後他看到了陳皮皮把大師兄像寶貝一樣抱在懷裡,胖臉上寫滿了期待和狂喜卻看不到絲毫恭謹和距離感,於是乎他明白了兩件事情。
陳皮皮說道:「你自己問桑桑去。」
吃完飯後,桑桑沒有洗碗,而是開始對他講故事。
寧缺低頭看著舊瓮,對大黑馬說道:「去城南。」
大黑馬正在黑車前無聊地踢著蹄。
寧缺極其粗暴地把他推開,回頭望向莫山山,不由覺得好生尷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見面便稱讚別人美貌的道理,這傢伙實在是把書院後山的臉都丟光了。
雖然寧缺來自另一個世界,身世可以說離奇,但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和傳說中的偉大存在聯繫在一起過,更何況是什麼冥王,聽著這句話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諷說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曾經見過一次冥王,但我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絕對不是什麼冥王的兒子,你那個老師不僅是個瘋子,更是個白痴。」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墳前,學他的模樣叩了三個頭。
在陳皮皮噼里啪啦這段話里,寧缺聽到了兩個重點。
只是生活看似很簡單尋常,本來也很簡單尋常,但事實上今天老筆齋里的很多話都不簡單,大師兄和陳皮皮都在隱約晦澀間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堅持和判斷,更何況是作為當事者的他還有那兩個小姑娘?
長安城南。
老筆齋外那輛簡陋的馬車被大師兄帶回了書院,還有那輛黑色的馬車。
陳皮皮倒吸一口涼氣,感慨說道:「難怪生得如此漂亮,不過既然你和那個女人並稱為天下三痴,我還是少惹你得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極點的那種?」
陳皮皮怔了怔,無賴說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歡。」
陳皮皮哪裡知曉寧缺正在腹誹自己,擦了擦臉上的鼻涕和淚水,便把寧缺抱進懷裡重重拍打了幾下,說道:「小師弟你辛苦了……噫,這姑娘長得真是好看。」
寧缺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微澀一笑,感慨說道:「你說得不錯,除了我們兩個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銀票一樣。」
大概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老筆齋第一次正式宴請客人的行動無疾而終,桑桑在後院磨蹭了很長時間,茶都還沒有端出來時,大師兄三人便告辭而去。
桑桑忽然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聲說道:「還有件事情。」
寧缺點了點頭,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對桑桑提起過自己身上背負著的血海深仇,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與她無關,沒有必要讓她像自己一樣變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沒有刻意瞞著她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些該知道的事情她自然早已知道。
陳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問道:「你就是書痴?」
桑桑說道:「但有很多人會相信老師,所以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情。」
寧缺在旁無奈解釋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誤會。」
枯黃野草深處新立起兩座墳。
寧缺懶得理他,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裏?」
說完這句話,他便抱著舊瓮離開天井,向前鋪走去。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老師要找的黑夜影子,實際上就是傳說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豈不就是冥王的兒子?」
陳皮皮並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對男女之事的真實了解比寧缺還要弱,簡稱弱爆了,不然當年不會被葉紅魚收拾得那般凄慘,在給寧缺的第一封信里會顯得對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覺得莫山山長得好看,沒有別的想法。
「以後再說。」
片刻后,桑桑抱著新瓮喘著粗氣也跟著爬了起來。
鋪子里燒著炭盆,很是暖和,寧缺解了外衣,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地吃著,桑桑坐在桌子另一邊安安靜靜地吃著,時不時替他添碗飯,盛碗湯,沒有人說話。
然後她走進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從哪個隱秘處掏出兩樣東西,把其中一樣遞給他,說道:「這是顏瑟大師留給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桑桑看著他沉默片刻后說道:「宣威將軍府的血案,應該是老師謀划的,他說那是因為他曾經在將軍府里看見過一個生而知之的人,少爺,那是你吧?」
桑桑蒸了一缽米飯,煮了缽腌蘿蔔酸筍燉鹹肉,炒了盤家常青菜,便是寧缺回到長安城后吃的第一頓飯。
寧缺看著新瓮,微微皺眉漠然說道:「這個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師傅,我不把這瓮砸了,已經算是履行了書院教授的寬恕之道。」
剛回長安城,寧缺便邀請大師兄和山山來老筆齋做客,因為他真的很感謝對方一路上的照顧,所以想讓他們能夠接觸並且進入自己真實的生活。
寧缺把懷裡的舊瓮放到腳邊,然後把她摟進懷裡。
通過這些書院師兄弟的對話,莫山山已經確認此人便是傳說中那位世間最年輕的知命境強者,不免有些吃驚,看著他點了點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走到車旁,伸手在車廂壁上緩緩撫摩,純由精鋼鑄鐵構成的廂壁透著股金屬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線卻彷彿還留著顏瑟大師的氣息。
一是書院後山里無論夫子還是大師兄都不怎麼管事,也不怎麼在意他人的神情態度,所以陳皮皮才會言語無忌、行為上毫無距離感,真正可怕或者說值得尊敬的還是那位頂著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師兄,二是陳皮皮真是個撒謊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