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六十一章 苦孩子
天色大亮時，他再次醒來，揉了揉眼睛，趿著鞋走到屋外，發現前鋪和後院里依然沒有動靜，不由有些惱火喊道：「熱水呢？還讓不讓我出門了？」
水燒熱后，他洗了一把臉，不知想到什麼，竟是把灶沿上那隻臟碗也洗了。
晨光中的大學士府一片安靜，深色厚重的大門緊閉，府門外掃地的僕役刻意控制著笤帚與地面發出的摩擦聲，府內的那些參天冬樹沉默無言。
曾靜夫人大喜說道：「都依你，我馬上讓人把你父親的東西都搬到書房去。」
然而等了很長時間，依然沒有人回來吃飯。
……
睡眼惺忪的二管家揉了揉眼睛，滿臉不悅地看著身前那名小侍女，揮了揮手準備命人把她趕走，然而他忽然覺得這個小侍女有些眼熟，下意識里再次揉了揉眼，終於清醒了過來，想起前些日子府里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
因為前些天她修理過的關係，鋪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沒有驚動任何人。
吃完酸辣面片兒，寧缺一面嘲笑著某人，一面端著臟碗走回後院，隨意把碗扔到灶台旁，覺得還有些困，於是去睡了個回籠覺。
半夜時分，雞都還沒有叫，桑桑便悄悄爬起床，套上那件略顯寬大的侍女服，穿上已經有些顯舊的小棉鞋，推門走出卧室來到天井裡。
桑桑看著曾靜夫人說道：「我跟著你住，我不要跟著他住。」
桑桑靜靜看著曾靜大學士，沒有說話。
「也就能便宜兩三個銅板也值當起個大清早，還要跑這麼遠的路？」
寧缺怔了怔，走到灶房一看，那
曾靜夫人連連點頭，臉上滿是驚喜的神情，如果不是大學士扶著她，只怕她此時已經高興得暈倒在地上。
寧缺一直沉默等到快要近午的時候，忽然起身推開鋪門走了出去。
曾靜夫人慌亂到了極點，狠狠瞪了大學士一眼，大怒說道：「不會說話就不要瞎說話，你要是再讓我這苦命的孩子不見了，你當心我跟你沒完！」
寧缺滿意地看著桌上的飯菜，雙手扶膝，然後繼續等待。
他看著那碗酸辣面片湯皺著眉頭想道，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起床后便有一雙小手把一碗清水和牙具送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一天沒有人伺候便覺得有些不習慣。
桑桑背著行囊走到學士府門前，與那名面露警惕之色的僕役說了幾句話，然後不再理會他，皺著眉頭走到緊閉的大門前開始敲門。
他在桌邊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僵硬，巷子里不時有人經過，當那些人影映上鋪門時，他便會抬起頭，然而始終沒有人推門進來。
曾靜夫人大驚，急忙把她抓住，顫聲說道：「這又是怎麼了？」
老筆齋的鋪門開了。
學士府向來以夫人為尊，是以曾靜雖然並不認為自己先前那句話有何錯處，對桑桑如此無視自己這個父親更是感到惱怒，但在夫人殺人般的目光下卻也只好閉嘴。
還是兩雙筷子，卻只有一個人，而米飯和菜都已經冷了。
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吃完屬於自己的酸辣面片湯，然後把屬於自己的碗洗乾淨，桑桑走回卧室開始收拾屬於自己的衣物，她從床下取出那個匣子，把裏面厚厚的銀票分成完全相同的兩疊，把她認為屬於自己的那疊揣進懷裡。
……
如果找不回來，那他也不用回來了。
如戰鼓般的叩門聲頓時驚醒了學士府里的人們，門后隱約傳來喝罵和不悅的詢問聲，那名在府外掃地的僕役嚇得半死，快步跑到桑桑身後，準備把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野丫頭趕走。然而便在此時門開了。
鋪子里依然沒有桑桑的身影，寧缺沉默片刻後進了灶房，抄起鍋鏟炒了兩盤青菜，蒸了一鍋米飯，把烤鴨削皮改刀，漂亮地鋪在盤子里，然後端到前鋪桌上。
因為起來得匆忙，曾靜大學士夫婦二人都穿著便服，莫說洗漱，甚至連頭髮都還有些亂，只是看著安安靜靜站在身前的小姑娘，二人的心情更是亂到了極點。
「就算你急著出去買湯最鮮的第一碗，也得服侍我洗臉刷牙了才去啊，嗯，不對勁，面片湯已經買回來了，你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去了？」
他走到天井牆邊，看著那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細柴堆，搖頭嘆息了兩聲，抱了一小堆細柴走回灶房，開始生火燒水。
寧缺看著鍋上的熱氣，忽然覺得事情有些地方不對勁。
這些都是她平時每天都做的事情，只不過今天做得更加專註認真，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東邊的天空已經隱隱透出幾抹晨光，她眯著眼睛看了看天，走出老筆齋去巷口買了兩碗酸辣面片湯。
「二管家，我真沒想到這野丫頭膽子這麼大。」僕役哭喪著臉說道。
寧缺面無表情伸手把那些銀票重新疊好揣進懷裡，從牆角雜物箱里取出前日才修復好的元十三箭裝進包裹，把所有的符紙全部塞進袖中，從柴堆旁拿起那把柴刀插進腰間，最後把大黑傘背到自己的後背上，走出了老筆齋。
雖說有好些年沒有做過家務事，但畢竟前面那些年都是他在負責二人的生活，所以生火燒水這種事情對他並不難，沒過多長時間，鍋里的水面便開始冒出熱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情緒不大好的緣故，她的小拳頭裡竟是蘊藏著很大的力量，落在厚重的學士府大門上，發出咚咚的沉悶巨響，聽上去就像激昂的戰鼓。
她背著行囊，就這樣沉默地離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與晨光相匯的臨四十七巷，再也未曾出現，彷彿如同她以前根本就未曾來過一般。
她把井沿上的殘雪抹掉，開始打水填滿灶房裡的水缸，把前天劈好的柴整整齊齊碼到牆角下，然後她拿起掃帚走到前鋪，把地面掃得乾乾淨淨，接著開始抹桌子，收拾桌上那些散亂的筆墨紙硯，蹲在鋪門邊仔細檢查了一下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牙都沒刷怎麼吃早飯？
沒有人推門回來。
桑桑看了他一眼，忽然轉身就往學士府外走。
他抓起筷子便想扔出去，卻又強行壓抑住，緩緩擱到桌上。
沒有人回答他，老筆齋前鋪後院一片安靜。
「當然可以。」曾靜夫人驚喜地牽起她的手說道：「這是你的家，你當然能回來住。」
曾靜大學士微微皺眉，想起皇后提醒自己夫婦二人的那句不要斷了情份，沉吟片刻后說道：「你們畢竟也是相處多年，不說主僕情份也總有些相互扶持的過往，便是要搬回學士府，似乎也應該與寧缺打聲招呼才是。」
他知道桑桑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但他清楚這會是自己這輩子所面臨的最艱難的戰鬥，所以帶上了自己所有最重要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安慰自己，一定能夠找回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東西。
……
……
看著那些飄舞的銀票，他終於確認她是自己離開的。
畢竟是當朝大學士，又是位講究父道威嚴的長者，曾靜既然已經認定桑桑是自己的女兒，心中有所疑惑自然很直接地問了出來。
「您……您……您是……小……小……」
他到東城便宜坊買了只烤鴨，又去菜場買了些青菜，然後回到老筆齋。
桑桑緊了緊右肩上的包裹，低頭看著自己探出裙擺的小鞋，說道：「那天你們說我是你們的女兒？」
寧缺起床后沒有看到桑桑，他披了件襖子走到天井裡喊了聲，也沒有聽到桑桑的回答，他伸了個懶腰走到灶房看了一眼，發現桑桑沒有生火也沒有燒水，忍不住搖了搖頭，走到前鋪便在桌上看
……
寧缺坐在桌邊一面吃著酸辣面片兒，一面想著桑桑去了哪裡，最後想著大概她吝嗇的習氣再次發作，非要去南門菜場買城外鄉農挑進來的新鮮蔬菜。
曾靜大學士看著身前這個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喜悅之餘不免也有些疑惑，想那日自己與夫人紆尊降貴去那個鋪子求她回來，她卻偏不回來，說要陪著自己那個少爺一起過日子，他身為當朝大學士，當然知道寧缺回長安城后的這些動靜，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她願意回來做自己的女兒。
桑桑繼續看著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后輕聲說道：「我小時候聽……他給我講過唐律，在成婚之前，父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你們那天讓我搬到大學士府來住，如果是要完成唐律規定的責任，那我可不可以搬過來住？」
老筆齋的鋪門關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手有些顫抖，夾了半天竟是連一根青菜都夾不起來。
他忽然站起身來，走回後院卧室，極其粗暴地掀開床板，取出匣子，然後把匣子里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對夫婦，很認真地說道：「我現在開始不喜歡他了，所以我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兩雙筷子，兩海碗噴著熱氣的大白米飯，豐盛的菜肴。
她走到炕邊，看著依舊在酣睡的寧缺，細細的眉頭緩緩蹙起，她就保持著皺眉的姿式認真地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背起行囊離開，沒有任何猶豫的神情。
寧缺盯著桌上的飯菜看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