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九十九章 看天書
那便是他曾經想到過的耐心以及勇氣。
夫子緩緩轉身，被夜色籠罩的崖畔，身影顯得格外高大。
「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
然而沒有人知道，昊天道門唯一失落在外、近千年不顯蹤跡的這卷天書，竟一直被書院大師兄很隨意地插在腰間。
所以他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懸崖畔那個高大的背影。
寧缺尷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釋，夫子沒有讓他辯解的意思，繼續說道：「在說我是可憐老頭之前，你曾經嘲諷了我一句。」
「道以衍法。」
但寧缺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勇氣。
寧缺握著明字卷，就像握著一厚疊巨額銀票，又覺得像是握著二師兄的高冠，無比緊張，以至於手臂微微顫抖起來。
寧缺看著老師，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他。
寧缺馬上便明白了。
大師兄看著他微笑說道：「既然老師在你破關之後讓我送書前來，想必現在的你應該能看懂一些，要知道七卷天書里的這一卷最為特殊，你能看懂多少便努力去看，相信總會有些好處。」
開篇第一句是：明者，日月也。
寧缺沉默不語。
聽著這句話，冷汗瞬間從寧缺的身體里涌了出來，打濕衣背。
似乎擔心忍受不住看天書的誘惑，他沒有再往這卷天書的封頁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眉頭皺得極緊。
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氣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氣息。
這種嘗試需要思考，而人類一旦思考，天書似乎便
走入崖洞，桑桑已經提前清掃出一片乾淨的地面，寧缺盤膝坐下，平靜心神，然後不再猶豫，伸手緩緩掀開這本天書明字卷的封頁。
現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進崖洞的苦心。
「日月輪迴，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寧缺手中這卷舊書便是天書明字卷。
當他的手指掀開封頁，一道極為平靜淡然澄靜的氣息，從微黃的紙面生出，然後開始向著崖洞四處瀰漫而去。
寧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聲音微澀說道：「老師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我又怎麼可能知道？」
「具體的好處不見得就是好處。」
「師兄，我真不敢看。」
寧缺不明白天書上記載著的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但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懼，尤其是當他想到某個關鍵點時，頓時驚醒過來。
天書明字卷第一頁里那些字句，彷彿是某種預言。
他的識海已經到了破裂的邊緣，再也無法承受明字卷澄靜氣息的冷漠注視，所以他必須離開這個遠遠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他抬頭向崖洞外望去，發現已是深夜，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不覺思考了很長時間，膝上那捲天書已經不見，大師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處。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講的便是日月輪迴之理，日月輪迴，光暗交融……」夫子皺眉說道：「然而月究竟是何
大師兄望向崖洞。
寧缺站起身來，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膝蓋，走出崖洞來到崖畔，跪在那個高大背影身後，重重叩了個頭。
天書明字卷的氣息，本來就非人間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飄搖而去，如果讓這道氣息最終觸碰到天穹，便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顯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徵兆，從而向人間宣告自己的開啟。
「當時你嘲笑我，我沒有看過月亮。」
寧缺沉默片刻后，把自己從明字卷上記住的那幾句話複述了一遍。
寧缺看過月亮，在這個世界里他無數次懷念過月亮，無論是圓如銀盤，還是彎若秀眉，然而他卻再也沒看見過。
……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滿天，卻沒有月亮。
看天書果然就是看天書，根本無法看懂，甚至記不住什麼。
……
在荒原林畔的火堆旁，關於這卷天書，寧缺曾經和大師兄有過一番對話，甚至還掀開過這卷天書的封面，因應了西陵天諭大神官的那個預言，只是當時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向天書看上一眼。
大師兄猶豫片刻后，老實回答道：「而且這卷天書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
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無法完成對這些天書字跡的重組。
如今的他依然無法真正地看懂天書，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書頁上的字跡，能夠記住一些玄虛的語句，只是因為天書的澄靜氣息對人間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語句在他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細碎。
寧缺想到一件事情，說道：「師兄曾經說過，七卷天書若在世間開啟，自有徵兆讓所有人都看見，師兄可以隔絕天書的氣息，我卻沒有那個能耐，一旦翻開明字卷，豈不是等於告訴別人這卷天書在書院中？」
所以他很確認這個世界真的沒有月亮，甚至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麼東西，那為什麼明字卷里會有月亮？
寧缺不甘心就此罷手，雙眼緊閉，眉頭皺得愈發緊，雙手緊握擱在膝頭，開始試圖把腦海中那些細碎的天書字跡還原。
……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三個月的辛苦修行與精神打磨，讓他在翻開明字卷后，極為艱難地控制住了識海的劇烈震蕩，終於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黃的紙面上。
片刻后，寧缺毫不猶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頁。
……
夫子看著只有滿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后問道：「那麼，什麼是月亮？」
然而在崖洞里閉關三月，夫子沒有出面，便已經教會了他一些東西。
……
被囚山崖三月，寧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氣質更是有了飛躍般的進步，然而與已然成為傳說的天書明字卷間，依然有著極遙遠的距離。
兩道氣息相遇，沒有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畫面，甚至沒有什麼相斥的感覺，只是沉默互視，然後漸漸安靜下來。
因為他此時在崖洞之中看書，而崖洞有夫子布下的禁制。
天書第一頁里那些古樸的字跡，還在他的腦海中盤
這些過往和經驗，尤其是那些看書時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來，似乎都是某種準備，準備著他今天觀看這卷天書。
寧缺覺得有些遺憾。
隨著時間流逝，天書明字卷殘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玄虛破碎字句，漸漸地重新複原重構，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著精確到極點的順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後漸漸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就在看到那個高大背影的瞬間，一股暖流湧進寧缺的身軀，把那些惘然恐懼和不安盡數化為深春的花香葉意。
大師兄說道：「神殿天諭司的歷史淵源便來於此，佛宗的某些重要理念也與此書有關，魔宗更是直接在這卷天書的基礎上產生，這卷天書直接造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很多變化，你說值不值得？」
聽到寧缺磕頭的聲音，夫子沒有回頭，看著夜穹中那些如同鑲嵌在黑絨布里寶石般的繁星，忽然問道：「你看懂了幾句？」
寧缺不知道大師兄平時閱讀這卷天書時，究竟是用了什麼樣的法子，把這道非人間所能有的澄靜氣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開這卷天書時，並不怎麼擔心會被那些世間強者發現天書的蹤跡。
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因為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卻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寧缺回憶起在荒原上掀開天書明字卷時識海所受到的恐怖
所謂機緣，大概便是如此，而且這種機緣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過自身的努力得來的。
……
寧缺忽然好奇問道：「大師兄你一直把這卷天書帶在身邊，想來看了很長時間，你得了什麼好處？」
更關鍵的是，兩年前他初入書院，登舊書樓觀書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棄，其後他終於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對文字有一種先天的敏銳直覺，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顏瑟大師才會認定他有神符師的潛質。
「如此說來，你想必是見過月亮的。」
「自然之理謂之道。」
寧缺終於想起了明字卷第一頁里的幾句話。
在大唐某些郡的語境中，看天書這個詞，往往是用來形容閱讀者和閱讀對象之間存在某種鴻溝，根本無法看懂任何東西。
……
此時他只看了這卷天書的第一頁。
……
去年秋時，西陵神殿發出誥令，中原諸國組織聯軍北伐左帳王庭，暗中卻有無數強者潛入荒原深處，便是因為魔宗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啟，而那些強者之所以要進入魔宗山門，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這卷天書。
果不其然，明字卷里散出的澄靜氣息，與崖洞里任何事物所散發的氣息都無法相融，淡然卻又決然地向著洞外飄去。
夫子看著他，忽然說道：「在松鶴樓的露台上，你說我是個可憐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