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下大亂
第314章 家傳噩耗
就在楊阿若即將綳不住的時候，突然聽到嚎哭之聲由遠而近。房中三人皆是一驚，起身往外望去，只見監奴帶著一名中年人行來，中年人身穿縞素，頭戴白絹，手持白幡，哭泣無度。
三人交談著近來瑣事，楊基，則沒過多久就在馬昭的臂彎睡著，當今時代，坐馬車是一件極為辛苦的事情，一天下來，成年人尚且感到疲憊，何況三歲大的小童。
楊阿若苦笑著搖搖頭，自動忽略掉後面一句話，不過妻子前面所言應該不差，此行多半與妻兄蓋俊有關。不久前，蓋俊成功收復帝都雒陽，丈人大感欣慰，然而之後蓋俊便駐足不前，似乎已經滿足所取得的成果，又引得丈人大為不滿。
女子身邊則為她的丈夫，此刻他正閉目養神，看不出實際年紀，蓋因他有著一張比其妻更加艷麗三分的絕世容顏，若非頜下淡須，九成九的人會認為他是一名美艷女郎。相信他如果此時睜開雙眸，會更添幾分神采。
蓋勛目前得到的最新消息是，蓋俊正在河內巡視，不日返回并州，而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孫堅則在弘農同董卓血戰連天……他此次喚來楊阿若的目的很簡單，便是想讓他率軍入左馮翊，將蓋俊強行拉入戰爭的泥潭。
蓋勛定睛細看，這人竟是母親曹氏的管家，心中立覺不妙，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陣陣眩暈襲來，立之不穩，身形搖晃，幸得楊阿若、蓋繚在旁，第一時間扶住他。
漢代郡佐吏繁多，大郡千人，小郡兩百，北地郡以前喪土九成，寄居左馮翊，佐吏一度只有百餘人，後來蓋俊驅逐先零，收復舊土，聚羌人、流民屯田，使北地郡一躍成為邊地富郡，至此，佐吏人數開始急速膨脹，如今已有四百餘人。
蓋繚擺弄著膝上如瓷娃娃一般的小人，看似漫不經心地道：「站在阿兄這一邊，還是站在阿父這一邊，楊郎，你會如何選擇呢？……」
楊阿若再度苦笑道：「婦人慾見，我有何法？又非我讓她們來的。」
不過，要他背著蓋俊出兵，很難很難……
蓋勛看罷冷冷一笑，何以士卒疲憊？還不是用兵冀州所致，翻越重重險阻的恆山，先後激戰韓馥、公孫瓚，蓋勛相信其難度絕不會下於進軍關中，對壘董卓。換句話說，蓋俊根本就無意拯救天子，振奮社稷。
「……」蓋繚心疼丈夫，卻有口難言。
「丈人、阿父……」楊阿若、蓋
張既見諸人相繼閉口，抱拳道：「府君，今年以來，我郡……」張既忽而頓住，目光掃向從旁門進入大堂的蓋氏家僕。
服喪期間，不宜動兵革，蓋勛勤王計劃自然取消了。
蓋勛無奈地搖搖頭，心明蓋繚恐怕已經猜出自己的意圖，不再理她，對楊阿若道：「伯陽可知我此次為何喚你前來？」
蓋勛沉下臉道：「你敢不聽我的話？」
隨之，夫婦陷入沉默。
蓋繚嘟囔兩聲，一臉不服。
楊阿若笑笑，也不生氣，兩人間閨房之樂頗多，此，亦是其一。
這是最後一次……
「你自己心知肚明。」蓋繚輕輕哼了一聲。楊阿若姿容無雙，體若白璧，艷逾婦人，引得北地乃至左馮翊、安定、河東仕女傾慕萬分，時有女郎乘車數百里至屯田區鷹揚中郎將府外，為的只是見上楊阿若一面，蓋繚為其妻，又怎會不打翻醋罈子。
「哎呦呦，我這小外孫啊，嘴巴可甜死人了，長大后還了得？不知要偷走多少女郎之心。」馬昭樂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蓋勛長嘆一口氣！
楊阿若苦笑道：「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
蓋氏家僕快速來到蓋勛身後，俯身耳語。蓋勛斜飛入鬢的劍眉向上一挑，揮手示意他退下，對張既道：「德容，你接著說……」
「都是你這張臉惹得禍，哪天趁你睡覺，在你臉上劃一刀，看還有誰來再觀美男子。」蓋繚氣鼓鼓道。
蓋勛悲傷良久，勉強打起精神，詢問管家經過，得知母親是夢中逝去，並未遭罪，心中稍稍安慰，母親年近八十而終，在這個時代，可謂高壽。
蓋勛隅中至郡府，主要工作仍然是批公文，忙到午後，遂升郡朝。漢代刺史初時只有監督之權，西漢末天下大亂，群雄割據，光武帝中興漢室后，刺史地位得到大幅提升，但猶不及州牧權厚。太守自由度極高，郡中吏民視其為君，乃有郡朝之稱。
蓋勛用食指側方輕輕颳了刮外孫的小臉，滿臉笑意，隨後脫履進入廳中。
楊阿若答道：「午時在驛站食過。」
蓋勛道聲散朝，在數百人起立長揖中，由旁門離開，徑直返回官舍。與他堅定而穩健的步伐相比，他的內心，則很不平靜。
「主人還有一封信……」管家所言主人，即蓋勛兄長蓋沖。
一輛奢華的馬車在數十名鐵甲騎士的護衛下向南
「不用多禮。」蓋勛微微頷首，剛剛坐到妻子馬昭身旁，蓋繚立刻像歸巢的小雞般撲來，環住他的手臂連連撒嬌。
這是北地人所共知的事情，馬昭自無不知之理，笑而不語，逗弄外孫。
楊阿若干笑道：「豐無知。」平日眾人或言楊中郎、或言楊伯陽、或言楊阿若，其本名豐，則很少有人知道。
前年，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時任京兆尹的他被蓋俊騙入軍中，裹挾而走，一方面固然是帶有強迫性質，但另一方面，何嘗不是他心甘情願，他若不想，以他剛烈性格，絕不會向兒子屈服。當時他之所以肯棄官與蓋俊一同北上，便是看到董卓入京后，毒殺太后，廢立天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欲伐之以正天下。
沒錯，這對夫婦即是楊阿若、蓋繚，童子自然就是他們的愛子楊基。
蓋勛則不慌不忙，顏色始終，然而他越是這樣，帶給楊阿若的壓力就越大。
兩年過去了，當時對他作出種種保證的蓋俊，而今卻只顧爭權奪利，佔據三河（河內、河東、河南）他能夠勉強理解，畢竟成功收復帝都雒陽，將董卓壓回關中。然而蓋俊大好局面下，並無西征之意，更有甚者，已過河準備返回并州，他書信中的解釋是今年連續動兵，士卒疲憊，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蓋繚還真不聽，死活不肯離開。
女婿明顯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蓋勛單刀直入道：「今年以來，董卓連敗，損兵折將，龜縮關中，頹勢已畢露無疑。今孫豫州將數萬眾入弘農，大戰彌天，勢成膠著，長安兵力空虛，我有意派兵南下左馮翊，直驅雒陽，營救天子。伯豐意下如何？」
「不。」蓋繚撥浪鼓似的搖頭，她見到父親的面馬上纏上來，就是為了不被支開。
馬昭稱好，隨即出門。
蓋勛心中無甚把握，但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逼迫楊阿若出兵……
諸吏哪會不知趣，皆言無事。
蓋繚一邊把漸漸向下滑的兒子抱正，一邊說道：「讓我猜猜，是為了阿兄吧。」提到蓋俊，她不滿地撇撇嘴，抱怨道：「阿父、阿母眼中只有阿兄，從來不關心我……
管家垂頭泣道：「老主母、老主母走了……」
蓋繚時而傾聽兒子的話語，時而含住兒子的小拳頭，母子倆玩的不亦樂乎，半晌，她眼睛微微眯起，對楊阿若道：「楊郎，此次父親召我們一家到富平，除了想念我們，當還有其他目的吧……」
蓋俊說明年必入關中勤王，那自己就再相信他一次吧……
「祖母……」蓋繚將頭埋入楊阿若懷中，嗚嗚大哭。
楊阿若認為蓋勛過於想當然了，解釋道：「我軍固然精銳，可人數太少，可能連左馮翊也突破不了。」
楊阿若會同意嗎……
蓋勛奮力掙開兩人，邁過半尺高的門檻，顧不上登履，赤著腳一步一步走到母親管家面前，顫抖著嘴唇問道：「家中、家中可是誰去世了？」
蓋勛心裏雖然已經猜出，可聽到對方親口承認，還是感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臉部扭曲成一團，痛苦的閉上雙眼。淚水擠開合攏的眼皮，滾滾而落。蓋勛性格剛毅，沉穩有度，自束髮后，他只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祖父去世，一次是父親去世。
馬昭匆匆趕來，驚聞噩耗，亦是淚如雨下。
蓋繚哼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蓋勛展開信件，蓋沖先是寫了一番母親去世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悲傷，而後寫道：董卓污國害民，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于卓為甚！弟國家股肱之臣，素懷忠義之心，為天下士民所望。兄才力遜之遠矣，一生碌碌，別無他能，惟有守孝三年，復替弟再服三年。弟無須掛心家裡，盼早日誅除董賊，興復漢室！切！切！切！
「小鶴兒，不得放肆。」馬昭板臉低喝道。蓋俊從小對她不加以約束，只有無盡無盡的溺愛，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來送給她，遂養成其刁蠻的個性。世間女子，哪有像她這般對丈夫講話的，自古夫為妻綱，蓋繚堪稱無禮之極。
「……」楊阿若點點頭，丈人蓋勛絕不是那種以私廢公的人，鷹揚中郎將駐地到富平相距數百里，快馬也要一日時間，坐車更慢，楊阿若很難想象丈人會因想念女兒、外孫，特意把他們叫去富平。
長史張既位於蓋勛下手，正襟安坐，神情肅穆，到底是當過兩任縣長的人，雖年不過二十五，身上卻有一番威嚴氣魄，再也不是得知蓋俊當前便會拘謹不安的少年。
馬昭用力親了楊基粉嫩的臉蛋一口，笑道：「這世上啊，外祖母最想的
也不知是天氣炎熱還是為形勢所逼，楊阿若光潔無暇的額上布滿細密汗珠。
「是啊！奪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房中氣氛凝重到了極點，有若實質。
「嘴甜隨我……」蓋繚一旁得意洋洋道，卻不想惹來母親馬昭的白眼。蓋繚臉一拉，又道：「嘴甜隨我，相貌俊美即可，千萬不要長得和他父親一般模樣，無端惹來許多麻煩。」
張既情知蓋勛家中定然有事，長話短說，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蓋勛點點頭，說道：「此事你拿主意就好。大家還有何議？」
涼州，北地郡。
蓋勛點點頭，轉首謂妻子馬昭道：「太陽快落山了，命人準備晚飯吧。」
畢竟，他是被蓋俊拔于微末之中，又一力支持他與蓋繚之間堪稱曲折的感情，對楊阿若來說，蓋俊對他不啻恩同再造。
「阿母、阿父，快看、快看，那是……」楊基指著車窗外五彩斑斕的世界尖叫。
蓋勛被騙怕了，不敢再相信他的話。
楊阿若一陣頭疼，他寧願在戰場上挨十刀、挨十矛，也不想面臨這種選擇，只好大打太極拳，「事情未必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糟糕，也許是我們杞人憂天了。」
「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說，你是否聽我命令，將兵勤王。」蓋勛面無表情道。他自不是想當然耳。他當過左馮翊、京兆尹，故吏遍布兩地，南下當會獲助良多。且，他沒有天真到以為一萬人就可打下長安，他這麼做的目的，是為將蓋俊拉下水。
馬昭將他小心翼翼遞給隨身十數載的貼心婢女，讓她送其入寢室榻上安睡。婢女抱著楊基剛剛行出門，就看到蓋勛迎面而來，此間行不得禮，只得垂首以示恭敬。
幼童好奇心很強，世界萬物在他眼中皆神秘而有趣，不停指著某些尋常之物大喊大叫。而擁著他的母親，年約二十五六，雖是端坐，卻擋不住她的好身量，足有七尺，與普通男子相彷彿，容貌亦是千里挑一。這是當然的了，丑母親怎會生出如此可愛的娃娃。
兩人一個是鷹揚中郎將，主北地軍事，一個是北地太守，掌文武大權，蓋俊在任時自然是以北地太守為首，可其實兩者屬於平級。因兩人有著特殊的關係，楊阿若素來以恭敬，遇事多俯首領命。
楊阿若低頭佯裝思考，而後面有難色道：「北地兵馬算上屯田兵亦不過兩萬之數，出
楊基伸出肉肉的蓮藕小手，捧著馬昭的臉頰，大眼睛一眨一眨，奶聲奶氣道：「外祖母，你想我了嗎？」
蓋勛又對蓋繚道：「小鶴兒，你也和你阿母一起去。」
蓋勛素知女兒性格憊懶，呵斥全無用處，推兩下推不開，便由著她，問二人道：「你二人吃過飯了嗎？」
「這個……」蓋勛目光過於銳利，楊阿若心虛的避開，下意識瞥一眼妻子蓋繚，後者和蓋勛一般，同樣面無表情。
除開二人外，另有二十余名蓋氏子弟效命北地郡，遍及軍、政系統。
至於他說最遲明年末，必入關中討伐董卓……
蓋勛高坐主位，聽取堂下眾吏稟報郡內政事，不時回頭對蓋泓低語，後者頻頻點頭，沾墨揮毫。蓋泓字伯深，年三十余，姿容中庸，他是蓋勛兄蓋沖長子，曾與弟蓋洄蓋仲深同游太學數載，之後隨蓋俊迎親車隊一同返家，目前兩人皆在北地郡任職，泓為門下書佐，洄為金曹掾。金曹主貨幣鹽鐵事，看似弟在兄上，其實不然。如果把金曹掾比作掌管國庫的九卿大司農，門下書佐則類似常伴君主左右的侍中，兩者談不上誰高誰低。
蓋勛目光炯炯有神，斬釘截鐵道：「萬人足矣。」
「我也最想最想外祖母。」楊基不甘示弱，回親馬昭一口，咯咯樂道。
楊阿若隱隱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妻子蓋繚聰慧過人，顯然也察覺到了，甚至可能比他看得更遠。這絕非誇張之語，楊阿若有自知之明，蓋繚少時遍覽諸兵史典籍，比他這個十八歲前還是文盲的人高明太多了。楊阿若有時不禁想，蓋繚若是男兒身，他的成就也許及不上乃兄，但肯定會在蓋胤之上。
服喪，孔子云：「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孟子亦云：「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禮記》則規定：「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漢文帝時，詔令以日易月，實服二十五日。東漢以來，君臣曾多次議論「三年之喪。」漢桓帝在位初起，大將軍梁冀一度允許「二千石」級別以上的官員服三年之喪，但漢桓帝親政后便明令禁止，最多服喪二十八日，算上往返所耗時間，最多請假百日。
馬車順著官道飛馳，中午停于驛站小歇半個時辰，而後繼續上路，最終在日落前抵達北地郡治所富平。
蓋勛讀罷，潸然淚下，緩緩地走回堂中坐下。自己雖然不能回家守孝三年，但可以按照朝廷制度守孝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