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劍(下)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一十六章 借劍(下)

葉紅魚沉默坐在石床上,雙手緊緊攥著青色的道袍,指節有些發白。
……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
……
葉紅魚確認自己在南晉不認識什麼人,所以她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
「難道真的要回觀里?」
不知道的結果便是,如今的西陵神殿,不止給予她冷漠嘲諷鄙夷羞辱,甚至要把她現在最需要的時間都給剝奪。
而是因為……他要她嫁給他。
葉紅魚走回石床畔坐下,靜靜看著手中的那封信,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沒有修為境界,還有拳頭,拳頭如果無法抵擋世間的風雨,他還有智慧,最關鍵的是,既然他沒有死,那麼他便想活得好一些。
葉紅魚看著微黃信箋上那個狹長中空的圖案,捏著信箋兩角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漁港的人們,只知道這位青年是名來自北方的大商人,做的是腌魚生意,根本沒有人知道,在販賣腌魚之前,這名青年曾經擁有過怎樣光彩奪目的人生,在世間擁有怎樣的盛名。
潦倒不堪的他,用半個月的時間,統一了燕國成京城內城外的丐幫,成了幫主。然後他帶走了幫里的一部分財富和一些忠誠跟著他的下屬,去往宋國,開了一家酒鋪,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打垮了街上所有的同行。
她曾經是裁決司的大司座,雖然不怎麼具體管理司中事務,但一樣有雙能識世間一切細節,然後從中發現線索的慧眼。
然而如今,他是一名販魚的商人。
但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她是視道如痴的道痴。
想逼她成親的神衛統領羅克敵不知道。
然而看著竹筐里的那些腌好的鹹魚,他又不禁在想,就算自己成為世間最有錢的大商人,但和筐里的這些鹹魚,又有什麼區別?
這名青年的容顏異常俊美,頰畔那道凄厲的傷疤,也沒能讓這張臉顯露出猙獰的意味,反而讓他平添了幾分沉著。
看似普通的牛皮紙,紙絮約二指,乃是丹州紙坊最常見的工藝。
石屋門打開,她認得那人是裁決司一名很普通的執事。
他眯眼看著紅融初升的朝陽,感受著微濕海風拍打在臉頰上,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滿足,低聲說道:「就這般過完一生,似乎也不錯。」
葉紅魚微微挑眉,神情微異。
她看明白了信箋上畫的是什麼。
石屋外那人沒有稱呼她為司座,沒有刻意恭敬,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表明了足夠的尊敬,這是只有她才能感受到的尊敬。
青年人曾經是燕國的皇子,是西陵神殿最風光的年輕強者,是曾經在知命門檻上種過幾枝桃花的煌煌美神子。
他要她嫁給他,不是他求她嫁給他,不是他請她嫁給他。
雖然神衛統領羅克敵是神殿難得的高手,是掌教最信任的下屬,但葉紅魚根本不會考慮嫁給他。
再然後他把那些酒鋪茶樓食居,半賣半送給宋國某個官員,拿著到手的一千兩銀子開始做販賣生意。
那是一把劍。
從越國收購腌魚,再販賣到南晉或是燕國,生意很好。
這時候的她不再是道痴也不是失敗者,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女。
然而眼眸里的憤怒,漸漸化作惘然和自嘲,因為現在的她沒有了時間,她不能回觀,那麼她似乎只能這般憤怒而無助地坐在石床畔。
裁決大神官不知道。
一名身著布衫的青年,從一艘漁船上走了出來,對著朝陽伸了個懶腰,然後眯了眯眼睛,示意下屬去完成隨後的事宜。
葉紅魚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看透那些風景,來看破蒙在眼前的紙。
石屋門重新關閉,幽暗復生。
信封是普通牛皮紙,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封皮上沒有字跡。
信箋是微黃的草紙。
這是她無法接受的羞辱。
她揭開信封,抽出裏面的信箋,緩緩展開。
「陳皮皮你這個死胖子,你這個賤人,你這個白痴,小時候我就是嚇了你兩句,你為什麼就要逃跑?你為什麼現在還不回觀里?」
畫圖之人明顯不擅丹青,線條歪扭顫抖,難看到了極點,也拙劣到了極點,根本無法看明白他畫的是什麼東西。
草紙上畫著一個圖案。
所以她可以平靜無視那些神情複雜的眼光,那些字字誅心的議論,她可以顯得怯懦,甚至卑賤,她可以跪在神座之前,恭謹地彷彿無希望的廢物。
普通少女被人逼婚時,自然是容易憤怒的,所以葉紅魚這時候變得非常憤怒,她目光寒冷看著石屋緊閉的門,心想自己應該把陳八尺殺死,把羅克敵殺死,把所有敢用那等目光看自己的人全部殺死。
隆慶有時候也不免生出一些唏噓,自己似乎做什麼都能做得很好。
那麼這封信來自南晉。
但西陵神殿里別的人不知道。
便在這時,有人來到了石屋外。
在神殿里,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如此尊敬過。
然而現在她所面臨的局面,卻忽然變得艱難起來。
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他便成為了一名大商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越國在南晉之南,大河之東,臨著相對安靜的南海,所以漁港要比宋國那邊顯得繁華熱鬧很多。
就算他被寧缺一箭射穿胸腹,廢了一身境界修為,就算他自甘墮落,在破廟裡與乞丐爭食,但他畢竟曾經是隆慶皇子。
她很清楚所有挫折都是昊天的考驗,只要自己道心足夠堅定強大,便能把所有這一切變成漫漫修行道畔最美麗的風景。
在荒原上,她見過千年之前那位光明神座布下的塊壘陣,她見過軻先生斬開天地的浩然劍,這些風景都在沉默等著她觀賞,然後吸收。
劍聖柳白的劍。
在荒原魔宗山門裡,蓮生不止污了她的血肉,更污了她的心境,讓她本來清明無雙的道心因為陳年某事而蒙上了塵埃,又因為她知命境本就不穩的緣故,一朝強行墮境,竟是再也看不到恢復的可能。
不知道是因為想起陳皮皮那個可惡的傢伙,還是因為自己的兄長,葉紅魚這些日子裏面對著無盡羞辱依然可以平靜自持,此時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默默低頭,眉眼間儘是委屈難過和怯弱。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遇著這等挫折,想必會就此絕望放棄。
不是因為他的年齡,不是因為他的相貌,甚至不是因為她對他沒有感情,因為為了修道,她可以沒有任何感情。
青年的下屬們與魚商和鹽商激烈地爭論著價錢,但這些事情似乎與他無關,他只是沉默看著那輪朝陽。
那名執事恭敬地雙手遞過一封信,然後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石屋。
「你不回觀,哥哥就不會原諒我,那我怎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