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將軍（上）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將軍蒼老的臉頰，說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寧缺沉默片刻后說道：「不明白將軍所指何意。」
「我想說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軍中，就如最開始我告訴你那般，無論在世人眼中，還是他們自己看來，他們首先是嚴守紀律的軍人，隨後才是所謂修行者，他們夏不撐傘，冬不衣裘，私慾較少。」
寧缺知道這位帝國軍方勢力最強大的老將軍對自己沒有什麼好印象，具體原因他並不清楚，但他知道遲早會和對方見一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是今天，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離開皇宮，便被大唐軍方盯住了行蹤。
走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靜台處，他看見坐在案畔的老將軍。
將軍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說道：「因為對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螻蟻，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來。」
寧缺第三次沉默。
寧缺說道：「我也是軍人。」
「我明白了。」
從去年春天開始，他就已經是長安城裡的名人，但真正見過他面貌，能在長安街頭把他認出來的人不多。
將軍微微眯眼，看著他聲音微沉說道：「你若在渭城時便能修行，我一定會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戰場是怎麼回事，於是便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些故事。」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軍人。」
他很清楚許世將軍與自己這番談話的目的是什麼，所以他不甘心就這般被說服，微微皺眉，說道：「但將軍您還有夏侯將軍，也都是修行者。」
寧缺想著二師兄這等強者，無法同意這等說法。
將軍冷漠說道：「我說過，我查過你所有的檔案與資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於渭城的記載，梳碧湖畔的馬賊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數，岷山裡有三家獵戶被你放火燒死，我也清楚。」
這種感覺並不是羞愧或內疚，而是警惕不安，因
寧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案桌對面的許世，微笑問道：「將軍，請教世間真有像白雪一般乾淨無罪的人嗎？」
老將軍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飯。
許世看著他，厭憎說道：「寧缺，你構不成一撇一捺。」
他沒有想到大唐軍方一旦全力調查某人，竟能查到那麼久遠的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間消失無蹤，彷彿渾身赤裸一般。
站在暮春的長安街頭，寧缺想著秋後的事情，時而熱血時而心情黯淡，全然沒有注意到一片雨雲正自北方飄來。
寧缺沉默，於是不再裝晚輩，裝溫和，裝體貼。
老將軍頭髮花白，微黑的臉頰上滿是皺紋，身形有些佝僂，穿著那件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長安城裡隨處可見的閑散老頭兒，然而當他拿起筷子挾肉塊時，就像拿著一把長槍直刺敵將的胸膛，霸道之氣十足。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得再快，在我眼中，在我大唐軍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聲令下，重甲玄騎便可以直接沖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對柳亦青那樣的刀，你又能揮出多少記？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大唐帝國以鐵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橫掃六合，自然格外重視崇敬軍人，尤以四位大將軍地位最為尊崇。
大概是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將軍吃飯的速度很快，如風捲殘雲一般，把案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然後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
他看著將軍微笑說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個獵戶捉住，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可能只是因為十幾天前你從他的套索里偷了一個兔子，或者因為那獵戶本來就是一個該死的兔子，又可能因為那個獵戶是以前那個該死的老
「請問可是十三先生？」
老將軍說道：「沒想到你這麼快便來，容我先把飯吃完再說，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我說過，在我面前不要裝。」
寧缺低頭致意道：「將軍此言，令晚輩惶恐。」
將軍雖然老了，但不是老將軍。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將軍就是將軍。
「無論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無論你現在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形象，無論你來長安后如何假意輕佻可笑，都改變不了那個事實，你就是一個寡廉鮮恥冷酷無情貪婪好殺的無恥小人。」
……
寧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后拾級而上，走到老將軍身前微微鞠躬行禮。
「我不知道將軍你會怎麼做。」
他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場漫長的談話，本以為這場談話就像是熬雞湯般，需要考較彼此的火候，卻沒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鍋里的青菜便會變得焦糊一片，再也無法入喉。
「我看過你所有的檔案。」
寧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台間一片死寂。
尤其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
跟隨那名男子走入氣勢逼人的將軍府，寧缺微微皺眉，被府里那些楊樹冷石所散發出來的肅殺氣息所激。
寧缺沉默片刻后問道。
鎮國大將軍許世，廝殺征戰數十年，戰功赫赫，替帝國開闢出無數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幾年來名聲極盛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項背，無論從戰功資歷還是聲望來說，他都是帝國軍方第一人。
「這有什麼區別？」寧缺問道。
許世將軍沒有選擇在軍部，而是選擇在朱雀大道旁不遠的將軍府里與寧缺相見，似乎表明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
將軍聲音微寒說道：「殺馬賊砍柴之事，倒也罷了，因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裡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獵戶里還有個新生
將軍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一味冷漠平靜，「你確實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你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有修行者的戰鬥。」
寧缺沒有想到這場談話，竟是完全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前文，便直接進入到了最關鍵的階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將軍說道：「修行者應該出世，不應該入世。」
將軍似乎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事情，冷冷說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強者，面對著漫天的弩箭和數千重騎的衝鋒，依然只有死路一條，這在戰爭史上已經被無數次證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麼？」
寧缺看著盤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殘汁，說道：「但我不明白將軍與我說這些話，究竟是要告訴我什麼。」
桌案上的飯菜很簡單，兩碗糙米飯，一缽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但我肯定會點燃柴房裡的茅草和乾柴。」
將軍微微皺眉。
將軍說道：「世人都以為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著滔滔鐵騎之時，修行者同樣弱小不堪。」
老將軍說道：「坐。」
寧缺搖了搖頭。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將軍先前說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說大唐軍人的苦楚，在我看來其實有些無趣，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經受過哪些苦，自然也無法理解我當年的選擇。」
不待將軍開口，寧缺繼續微笑說道：「不要忘了，那時候你不到十歲，因為營養不良而疲憊虛弱，你身邊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而且你還受了傷，身邊沒有武器，只有藏在襠里的火引，然後你剛好被關在柴房裡。」
那個方法是夫子在松鶴樓露台上用棍子教給他的，大師兄在荒原上也隱晦地提點過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時也想過那個法子。
寧缺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對面。
老將軍沒有穿朝
「武道修行艱難而且笨拙，非數十年之苦功，根本見不到任何成效，絕大多數人練至有些蠻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廢，變成劍師念師的侍從，所以對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雞肋一般。」
將軍看著他微嘲說道：「想用他人的骯髒來安慰自己的不潔？」
「為什麼不應該入世？」
寧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時候便在渭城從軍，但大唐勢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帳王庭騎兵也不敢稍有挑釁，真正的戰事確實沒有怎麼經歷過，數年邊塞軍旅生涯，他確實沒有見識過修行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將軍說道：「只有在軍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機會通過血戰而成長起來，想要修行到巔峰，不知道要殺多少人，受多少次傷。」
那名領寧缺進府的男子悄然離開。
將軍說道：「因為修行者的身體太脆弱。除非能夠跨過那道門檻破了五境，晉入無距境界，可以無視漫天箭雨，或者晉入天啟境界，領悟昊天賜予的無上神威，無視任何衝擊，不然單獨的修行者，永遠不可能是軍隊的對手。」
……
……
寧缺回頭望去，看見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謹行禮，男子穿著件普通的民服，但卻無法掩飾住身上那道軍人特有的肅厲氣息。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不語。
他轉身望向園中那些直挺挺的楊樹，看著那些隨意堆著的石頭，不得不承認這位帝國軍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確而且犀利，根本無法駁倒。
「我不在乎那個獵戶會不會死，也不在乎房間里還有個嬰兒，就算他屋子裡還有個一百多歲全身癱瘓的老頭子，我一樣會點燃那把火。」
將軍漠然說道：「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如將軍或夏侯大將軍這等武道巔峰強者呢？」寧缺問道。
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你曾經是軍人，甚至是名相當優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一萬個普通人裏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這等萬人敵的大修行者，整個世間也找不出來幾個，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戰爭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
那個方法簡單而明確，充滿了力量，然而換個角度去看，又可以說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寧缺表面陽光實則陰暗的人生觀。
五花肉汁拌著糙米飯，聞著有些香，吃起來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將軍吃得卻是極為香甜，花白的鬍鬚不時抖動，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得噗哧噗哧脆響，就像是傳說中冥界那些魔頭正在啃人骨。
將軍靜靜看著他說道：「在我面前不用裝什麼。」
寧缺問道：「這與將軍要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許世將軍說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氣粹練肉身力量，戰鬥時以念力凝天地元氣于體表，然而只要是人，識海便有邊緣，念力終有枯竭之時，一個人殺不死一百個人殺不死，我用一萬個人去殺，總能把他殺死，要記住，如果武道巔峰強者便能無敵，帝國何必還養那麼多鐵騎？」
為了能夠活下去，為了能夠讓桑桑活下去，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殺人放火只是等閑，將軍所揭穿的當年惡行，只是過往那些血腥歲月里極不起眼的一個片段，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個好人。
寧缺說道：「進食太快，又急飲茶，對身體不好。」
……
寧缺右手扶上案桌，看著將軍深陷的眼眸說道：「一名修行者能夠換一萬名普通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寧缺臉上的笑容很溫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靜。
「許世將軍有請。」
寧缺抬起頭，回視將軍平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說道：「將軍替我大唐征戰四方，也在塵世里打滾了數十年時間。」
談話進行到此時，又繞回到了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