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斬草
兩個人在草原上空相遇。
溫柔的春風拂上大將軍溫柔的臉，風中傳來極濃郁的血腥味道，然後響起一片嚓嚓的除草之聲。
雖然常年駐守土陽城，此時更是遠在荒原，但他畢竟是帝國鎮軍大將軍，在長安城裡在朝廷里有很多眼線。
夏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搖了搖頭，他很清楚林光遠的兒子已經死了，因為當年那個白白凈凈的小男孩兒的屍體，是他親自檢驗的。
夏侯抬頭。
很遺憾的是，人力終究有時窮，他現在依舊很強大，但他會老，會病，會弱，而那兩堵石牆卻永遠不會變得疏鬆脆弱，而且他殺過很多人，那些人很想殺他。
書院寧缺和公主殿下李漁關係親密。
正在執行軍法的唐軍士兵捂耳痛苦跪倒。
魔宗前代強者夏侯向空中飛去。
開戰至今，他麾下的鐵騎還沒有與荒人部族的戰士正面相遇過，甚至沒有見過一名荒人，但他不像下屬們那般好奇並且興奮地想要與對方戰上一場——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名荒人。
焦黑的地面，被斬斷的草根，深沒入土地的斷箭，還有那些陣法遺留下的痕迹，表明這裏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
看著那名面色紅潤、眼眸清亮的草原少女，夏侯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逃離山門，在河北郡與妹妹重新相遇的畫面。
夏侯看著腳下肥沃的草原，看著被自己靴子踩進泥土裡的草根，緩緩移動了一下靴底，隨著嗞嗞的輕響，有近乎油水般的物事從皮靴畔擠了出來，除了黑色沃泥的腐質之外，如今還有很多腐敗的殘
那個人從空中跳了下來，呼嘯破風，帶著無比霸道的殺意，直衝夏侯。
草原上很少能夠看到荒人戰士的屍首，因為無論戰況如何激烈，荒人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死亡的同伴帶回部落。
夏侯的神情愈發冷漠，他本已決定歸老，但如果有人試圖傷害他的妹妹，傷害他的外甥，想要搶奪屬於自己外甥的皇位，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殺死對方。
一名軍官騎著戰馬從軍營方向疾馳而至。
「夏天快來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黃興和於水主是親王殿下的人，也是他的人。
違紀士兵的頭顱被斬落草原，嚓嚓之聲連綿不絕。
夏侯接過軍官遞過來的書信。
大唐皇帝陛下知道他的來歷，西陵神殿掌教知道他的來歷，這兩個知道便像是兩堵堅不可摧的石牆，在過去這些年裡緩緩靠攏，夾得石牆裡的他艱于呼吸，無論向哪邊靠去似乎都是一個死字。
然後他想起長安城裡的某個說法。
一道極凜厲的氣息，從他身體間噴薄而出。
夏侯看著春風裡的草原，想著馬上就要到來的盛夏，冷酷如鐵的面容上，漸漸浮出很罕見的溫柔神情。
「難道真的有漏網之魚？」
這封書信上講述的是最近長安城裡發生的事情。
遠方正在低首吃草的羊群被驚得假死，仆于地面。
然而黃興和於水主的死亡，卻讓他開始警惕起來。
晴朗的天空里，驟然響起一道悶雷。
憑藉著腳下傳來的巨大反震力，他向空中飛去。
對這幕畫面，他已經很熟悉。
……
朝廷和書院已經同意自己歸老，看來此人有些不同的意見。
夏侯站在裂如蛛網的草原中央。
西陵神殿頒下詔令，諸國的糧草輜重源源不斷地運至燕國，又有修行強者助陣，最後卻沒能達到把荒人趕回寒域的戰略目標，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荒人戰士的強大，大唐鐵騎和西陵護教騎兵沒有出動也是重要原因。
先在荒原上殺了林零，又在土陽城裡殺了谷溪，如今又殺了黃興和於水主，所有與自己親近的人，都一個一個死在了此人的刀下。
就在這個時候，湛藍無雲的草原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
去年土陽城中，他與書院已經達成了協議，所以本來不怎麼願意理會書院入世之事，不會像許世那般警惕不安。
處決依然在持續。
狂風勁吹，草海偃伏，斷草紛飛。
真正絕望的時候，忽然又生出新的希望，山窮水盡的前方，忽然一片柳暗花明，那名書生讓夏侯斷了永遠強大，永遠不可一世的想法，卻發現了平安歸去，就此不問世事的可能。
大唐帝國的鐵騎沒有登上正面戰場，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他的想法。陛下知道他的來歷，依然讓他親自指揮這場戰爭，便是同意他的想
這些草原騎兵和燕軍因為叛亂和違紀而被捕，沒有經由審判，只是因為夏侯將軍一句話，便被盡數殺之。
夏侯知道了許世與寧缺的那兩場談話，也知道了城門郎黃興和於水主在雨街上的死亡，所以他看著這封信沉默了很長時間。
在呼蘭海北畔，他便見過。
戰衣振振，疾如飛鳥，煌若天神。
於是夏侯想讓自己變得永遠強大，他去了呼蘭海北畔，想要奪取那捲天書，最終卻在那個書生面前斷了所有希望。
這片戰後的草原上飄浮著餘燼的味道，微焦微臭，不遠處岷山依勢下緩的斜斜草甸上，堆著數百堆石頭，石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布條，隨著春風緩緩舞動，這些石堆就是草原騎兵們的墳墓。
戰爭剛剛結束不久，草原上的人便重新開始了放牧，從這一點上來看，生活永遠是平靜而簡單的，戰爭只是中間的插曲。
所以殺人如草，夏侯面不改色。
因為這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是夏侯大將軍的命令。
血腥味中，夏侯想著長安事，殺意漸起。
對於陛下的信任，夏侯很感激。
……
在戰場上，大唐東北邊軍負責維持軍紀，鎮壓叛亂，但今日的處決未經審判，這已經嚴重違反了神殿的規矩和唐律。
所以他沒有慌亂，神情依舊平靜而冷漠。
看著草原上殘留著的烏黑色的血跡，夏侯想象著數日之前最後那場大戰，想象著那些很久不見的族人倒在羽箭或飛劍之下的畫面，冷漠如鐵的臉頰面無表情，只是眉眼微微抽搐了一絲。
一朝相遇
……
然後他確認，自己對皇帝陛下的感激，與過往這些年裡的信任寬容無關，他只是感激陛下對自己的妹妹很好。
魔宗天下行走唐從空中跳了下來。
遠處傳來一聲清亮的尖哨聲，他面無表情抬頭望去，只見草甸下方數百丈外，有名草原少女騎著駿馬，趕著數百隻羊正在放牧。
長安城暮春近暑，氣溫已經漸熱，北方荒原上卻正是最好的時節，清風徐來，拂著沒膝的青草，彷彿一片綠色的海洋，在左帳王庭北面約五十里地，靠近岷山的綠色海洋里，卻有很多雜色。
一股強烈的衝擊波，從空中開始向四面八方傳去。
空中除了那個人影，還有熾烈的陽光。
夏侯不明白寧缺為什麼要針對自己。
他的妹妹是大唐皇后，他的妹妹叫夏天。
以靴底為中心，草原間出現無數道如蛛網般的痕迹。
那名牧羊的草原少女被驚得跌落駿馬。
很遺憾的是，在這場血腥殘酷的戰爭中，大唐東北邊軍負責押送輜重，鎮壓叛變，維持軍紀，打掃戰場，就是沒有機會登上正面戰場。
夏侯大將軍，看似暴戾強大不可一世，實際上人世間知曉他真實身份的那幾位大人物，一直試圖用他過往的身份要挾他，控制他，真實的身份就像是無數道蛛絲，把他這個穿著盔甲的大蟲子捆在了網中央，怎麼掙扎也掙扎不開，只能逐漸沉默然後漸漸窒息。
……
軻先生單劍滅魔宗山門，夏侯南下大唐，從軍數十載，最終成為帝國首屈一指的大將軍，再然後他成為了西陵神
不做俘虜，不丟下一名同伴，這也是大唐軍隊的鐵律，大唐軍人們終於明白，為什麼千年之前荒人被稱為天生的戰士，為什麼先祖們會耗費那麼多的氣力，才能把這些荒人趕出荒原。
同樣都是最優秀的戰士，唐軍對荒人部族產生敬佩不足為奇，然後他們想尋找機會與強大的荒人們正面戰上一場。
皮靴深深踩進鬆軟的草原沃泥間。
……
所以他眯了眯眼。
這些天，他也見過好幾次。
這場戰爭隨著春天一同降臨荒原，隨著春意漸深而結束，中原聯軍勢盛，在王庭騎兵的引導幫助下，與南遷的荒人部族展開了連場大戰，連綿近百日的殘酷戰爭，讓雙方都死了很多人，但荒人最終還是強行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保住了最重要也是最肥沃的幾片草場。
就在夏侯身後不遠處的草甸上，一百多名草原騎兵和燕軍雙膝跪在地面，在雪亮的刀光下，頭顱與身體分開，鮮血湧入草海。
……
難道是為了那張龍椅？
下一刻，這些鬆軟的泥土瞬間變得堅硬無比。
但唐律管不了將在外。
他與鎮國大將軍許世沒有太多私下的交情，但彼此尊重，所以軍部有些事情，往往會通過那些眼線，直接傳到軍營里。
連續近百日的戰爭，中原聯軍沒有俘虜一名荒人。
……
而且都是參与了當年那件事的人。
騎著戰馬在草原上打掃戰場的唐軍騎兵，看著遠處的石堆，想著荒人在戰場上的表現，警惕之餘也生出些許敬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