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六章 那些被遺忘的名字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六章 那些被遺忘的名字

……
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灑向長安城。
宣旨開始時,夏侯從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里沒有牽涉到他,他的眉頭卻漸漸蹙了起來,然後緩緩重新坐下。
皇城前的街巷裡隱藏著很多輛馬車,還有很多人沒有到現場,在各自的府邸里情思各異地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寧缺接過聖旨,沉默不語。
……
果不其然,寧缺看著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禮。
就在這個時辰快要結束的時候,朝廷終於找到了方法,宮門驟然大開,大唐國師李青山和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數十名太監的護送下,腳步匆忙來到了場間,開始宣讀陛下的旨意。
聽著這句話,李漁面色漸寒,微微眯眼警告道:「不要嘗試用任何手段去挑弄書院的怒火,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承受不起。」
他聽過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聽得很認真,但臉上的神情卻很複雜,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從聽到林光遠三字開始,寧缺便低下了頭,專註地看著腳下的厚雪,側著臉,專註地聽著旨意上那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校尉程心正……」
……
何明池搖了搖頭,說道:「即便是西陵神殿,想要在長安城裡阻止這件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因為書院已經點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心情漸漸放鬆的時候,寧缺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聽著那一個個早已消失在歷史里的名字,聽著那一道道官複原職、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柔,然後越來越用力,勁道大得彷彿是在用力拍打著一牆牆,掌心的傷口再次迸裂,四處濺血。
……
國師李青山離開書院,以最快的速度進了長安城,來到那家剛剛修葺一新的小道觀。因為雪勢太大的緣故,街坊們的慶祝活動已經草草結束,葉蘇聽到皇城處的事情后笑了笑,便消失在風雪中。
……
對於皇宮裡的皇帝陛下和雪橋那頭的許世來說,這一個時辰很短,因為書院的態度讓他們無奈,他們來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二師兄說道:「不,這是我自己的意思。」
許世看著雪橋上這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后,聲音微啞問道:「這是院長的意思?」
因為陛下的旨意里沒有提到他。
二師兄盤膝坐在雪中,身姿挺拔,衣袍在風中無一絲顫抖,若雪峰中的崖松,似極了當年書院那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望向一直沉默坐在另一方的何明池,微微蹙眉問道:「國師去了小道觀,葉蘇先生有什麼說法?」
許世蹙眉道:「你知道我是去反對這件事。」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斂氣靜思。
聖旨上那些名字,經由大學士微顫的聲音,被一個一個接著報出,回蕩在風雪中,撞擊在朱牆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寧缺。
許世微微眯眼,說道:「所以你攔在雪橋之上。」
護城河遠處的雪亭里,一身青色道袍的葉紅魚看著宮門方向,看著那面在風雪中呼嘯飄舞的血旗和那把刺眼的大黑傘,沉默不語。
陛下曾經想過替宣威將軍叛國案翻案,只不過因為朝中局勢和西陵神殿的關係,尤其是沒有證據的關係,沒有做成這件事情。
……
寧缺微笑說道:「還漏了將軍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馬夫,比如廚娘,比如園丁,比如丫環,還有……我的父母。」
人們終於明白了宮裡的意思。
想要阻止這場生死決鬥,只能寄希望于寧缺撤銷挑戰的邀請。
……
曾靜看了親王李沛言一眼,輕聲一嘆,然後聲音微澀說道:「大唐毅親王李沛言,因天啟元年舊事,自請除王爵。」
許世面無表情舉起右臂,身後的騷動與殺意頓時平息。他看著盤膝坐在雪中的那人,神情漸凜,說道:「書院莫非真要出爾反爾?」
早有親兵替夏侯端來桌椅,甚至還有一盞熱茶,在血旗之前,風雪之中,他捧著茶碗,隨意飲著,神情自然平靜。
「林光遠夫人……」
「宣威將軍林光遠……」
那些名字還在風雪中飄著。
滿場俱靜,皇城前的人們,難以壓抑心頭的震驚,望向親王殿下。
「屬官胡華……」
聖旨上的名字終於念完了。
寧缺在椅子上坐下,桑桑在椅后撐著大黑傘,陳皮皮想要替他包紮還在流血的左手掌,卻被他搖頭拒絕。
這便是天地間的至理。
看到陳皮皮,夏侯微微蹙眉,卻也沒有多加理會。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曾靜大學士咳了兩聲,伸手把落在聖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說道:「陛下有旨。」
對於坐在風雪中的寧缺和夏侯來說,這一個時辰很長,因為風雪再如何寒冷,他們的身體也早就已經熱了起來。
他開始鼓掌。
陳皮皮帶著唐小棠自雪街那頭走來,因為唐小棠的身份,他沒有讓她跟著自己走到皇宮之前,轉身敲開了南街巷一家緊閉的店門。
陛下替林光遠翻案,厚賜重賞,恩蔭三代,為的就是這一點。
「二先生出現在雪橋之上,便等若是表明了書院的態度,書院同意寧缺挑戰夏侯,那麼大唐軍方也無法阻止這件事情。」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靜接受,然後老老實實離開長安城。
曾靜緊張問道:「還遺漏了誰?我馬上入宮去請示陛下。」
寧缺感慨說道:「可惜終究還是有些名字被遺忘,我很遺憾。」
李漁的神情很平靜,眼眸深處卻隱藏著憂慮的情緒。
然後他輕拂衣袖,走出露台,迎著風雪離開公主府,向雁鳴湖畔走去。
……
「偏將沙剛……」
聽著此人居然敢對許世將軍如此不敬,如此囂張,羽林軍頓時憤怒到了極點,鬚髮賁張,直似要刺破身上的盔甲,拔刀提槍便欲衝上雪橋,將那廝當場斬殺。
除了軻浩然和寧缺這兩代入世之人,書院後山向來不入世,雪橋那頭的羽林軍將士,並不知道盤膝坐在雪中的高冠男子是誰。
二師兄說道:「我反對你的反對。」
「殿下說得是,那我去看看。」他面無表情說道。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大唐內閣中排名最末,但他是桑桑的親生父親,身份特殊;國師李青山乃是修行之人,向來不理會朝事,但他與寧缺有舊,從顏瑟大師那邊算起,寧缺要稱他一聲師叔。
曾靜不解說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將軍以及將軍夫人……」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見過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
寧缺說道:「謝謝師兄。」
沒有人注意夏侯大將軍此時的情緒。
陛下的旨意里,沒有提到重審當年舊案,然而堂堂親王自請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將士都被平反,這……和翻案有什麼區別?
啪啪啪!
此言一出,風雪驟散。
曾靜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雙手握著聖旨,聲音微顫繼續念道:「前宣威將軍林光遠謀逆叛國一案,因證據不足,現予撤銷……」
那名僧人戴著一頂破舊的笠帽,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陰影外的面容尋常無奇,卻天然帶著一股堅毅的味道。
他只是憤怒。
「陛下很仁厚,唐律確實有些作用。能夠聽到聖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長安城裡響起,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寧缺低頭看著腳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點,沉默了很長時間后,說道:「將軍和將軍夫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他不覺得愧疚,更沒有自責,也並不黯然。
皇城外的街巷裡,駛來了很多輛馬車,收到消息的各方勢力,都派出人馬來打探消息,包括各國使節以及西陵神殿在世間的代表。
宮門前,血旗黑傘在風雪中,將軍飲熱茶,寧缺養神,這幅畫面很詭異,甚至有些荒唐,卻又很可怕。
二師兄看著橋下的他,說道:「書院不反對夏侯歸老,也不反對小師弟挑戰他,因為沒有辦法去反對。」
雪再如何輕,終究也會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掃進水溝,或者積至來年,春暖花開時被太陽融化成水,混著灰塵枯葉,流逝無蹤。
那些名字隔了十幾年再一次響起,在皇城之前,進入他的耳朵,他越來越沉默,臉色越來越鐵青,握著椅扶手的手越來越用力。
寧缺把聖旨擱到身後的椅子上,看著李青山和曾靜,以及皇城前的人們笑了起來,然後舉起手掌。
李沛言那頂尊貴的王冠,現在還在寧缺和夏侯之間的雪地上,已經漸要被積雪掩埋,他的頭髮現在有些亂,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臉上的神情卻異常漠然。
曾靜大學士和國師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聖旨鄭重遞了過去。
十幾年前,他曾經親眼看著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見過那些堆成小山的頭顱,有閉上眼睛的,有睜著眼睛的,眼睛里有絕望的,眼睛里有憤怒的。
陛下讓他們二人來宣讀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動人的路數。
啪啪啪啪!
摘下笠帽,露出滿頭青黑鋒利的新生髮茬兒,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堅毅,然而當他問路時,臉上的笑容卻是那般慈悲溫和。
就如同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的,該來的人總是要來的,很多人伴著漫天的風雪來到了長安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國師說話的聲音很輕,被風雪掩蓋,除了他自己和寧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聽到,但人們能猜到他和寧缺在說什麼。
僧人經由西城門入城,站在風雪長街上,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走,轉身來到一家熱粥鋪前,摘下笠帽,開始問路。
……
啪啪!
三供奉淡淡說道:「殿下如果還是不放心,老夫或許可以有些手段,讓西陵神殿和書院因為這件事情再生嫌隙。」
……
來自清河郡的三供奉,把目光從公主府露台前方飄落的雪花里收回,看著那兩名身份尊貴的皇家姐弟,微笑說道:「恭喜殿下。」
從律法規矩上來說,他現在已經不是夏侯大將軍。
看著這幕畫面,皇城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們的身體再次隨著風雪而漸漸寒冷起來。
他在那家店裡借了把椅子,然後挪動著圓滾滾的身體,從雪街挪到了皇城下,看著寧缺說道:「準備打架之前,要節約體力。」
扶手化作粉末,從他的手指縫裡簌簌落下,帶著怒意,落在雪上。
「文書林海……」
……
用問路這個詞並不准確,因為這名僧人始終緊緊閉著嘴,偶爾咧嘴笑時,能看到他的舌頭只剩下半截,原來是個不能言的啞巴。
親王殿下李沛言,沉默走在人群最後方。
夏侯是皇後娘娘最強大的助力,他解甲歸老對她和李琿圓來說,已是極好的事情,寧缺挑戰夏侯則是更好的事情,無論誰勝誰負,即便書院會對此事保持沉默,也會對皇后一方生出憎惡的情緒。
皇城前的人們看著黑傘下的寧缺,心想應該就這樣結束了。
掌聲越來越響亮,血水從他的手掌間不停濺開,然後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後落在雪地里。
至少,這可以給當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寧缺一個交待。
三供奉平日里在清河郡備受尊敬,有若老祖,面對著大唐公主殿下,可以自居下位,然而聽著這番話,心中依然生出些恚意。
然而她無法開心,因為她和世間所有人一樣,都認為寧缺不可能是夏侯的對手,換句話說,今天寧缺一定會死。
他們清楚陛下這道旨意的對象是誰。
今日書院默許寧缺挑戰夏侯,給朝廷設下了一道難題,然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於是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
李青山神情凝重,說道:「陛下說,只要你承認前面那些命案,他會特赦你,因為畢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覺得親王殿下除爵還不能補償,陛下和皇後娘娘會代表夏侯將軍向你致歉,做出補償。」
他看著雪橋下方的許世以及羽林軍的鐵騎,面無表情說道:「我尊敬小師弟,所以我不會插手,但我要他得到公平。」
皇宮御書房內不停響起憤怒的罵聲,激烈的爭論聲,白痴與各式各樣的污言穢語,就像漫天飄舞的雪花般,向著四處播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