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霜降
……
那隻恐怖的拳頭，霸道至極地把身前所有空氣都擠了出去。
淡淡的燥意無由而至，從來沒有點燃過的、潔白如玉的燈繩驟然一緊，清油驟釋，燃起一道極微弱的火苗。
油燈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廳內外。
造型別緻的陳物架側方，擱著一盞油燈，那油燈以青瓷為肚，燈繩潔白，沒有點燃的時候，也是件極美的工藝品。
噼噼啪啪一陣密集的響聲！
這是一座符紙的宅院。
那片夾在青葉中的黃色符紙消失不見。
……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卻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元氣，然後施展出各種手段，即便念師能夠直接以念力攻擊敵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離之內，那是因為念力擁有一種無法更改的特性。
沉重的橫樑，可以砸死十幾個人。
……
桑桑知道，因為那些與油燈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寧缺的身旁，看著他汗如黃豆，臉色蒼白，卻依然筆耕不輟。
油燈所在的陳物架整個燃燒起來，然後便是陳列架所在的空間燃燒起來，化為一團熾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軀。
但他並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緊接著，那根烏黑的橫樑上的黃紙也憑空消失，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沉重的橫樑毫無徵兆地從中斷裂，砸向夏侯的頭頂。
……
其實他並沒有看梅叢、黑梁、盆景、油燈。
……
夏侯眯起了眼睛，如鐵鑄成的雙眉沒有蹙起，反射著火光，似在燃燒。
……
還有一片正在逐漸消散為寒意的符。
他也認為自己很了解寧缺。
他閉眼。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間千瘡百孔。
雁鳴湖畔，無論南岸的山峰，還是東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更沒有人聽到了蟬鳴。
就如同無數顆冰雹自天而降，擊打在皇宮的屋檐上。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樣，那些微微耷拉著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葉，被屋內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綠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今夜風雪交加，無星可看。
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城牆上，大師兄與葉蘇的目光穿過無數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異，似乎同時感覺到那裡正在發生什麼。
因為氣海雪山竅塞徑曲的緣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氣息，依然沒有太多能夠聽懂他念力唱出的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聲音可以傳得更遠一些。
夏侯臉上冷漠的神情沒有絲毫撼動，鐵眉微挑，反而顯得愈發暴戾，腳步穩定地踩過門檻，踏過雨廊，來到正廳之前。
斷成兩截的烏黑橫樑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
夏侯蹙眉，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判斷出了錯。
夏侯沒有回頭，隨意一指點向身後。
他知道寧缺是一個怎樣冷酷陰險的角色，他相信寧缺絕對不會浪費三道寶貴的符紙，就是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必有后著。
夏侯認為那便是
一道極寒冷的符意，驟然間籠罩整座建築。
面對著寧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拳。
雪先前有過短暫的停止，緊接著便愈發暴烈地飛舞。
火勢飄渺而恐怖，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被化為虛無。
熊熊燃燒的符火，驟然熄滅，慘淡至極。
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一直在注意身後石階下的那叢殘梅。
果不其然，下一刻，殘梅里的黃色符紙化作一道青煙，殘存不多的梅花狂顫離枝，如蝴蝶般飛舞向夏侯的腦後。
那處烏梁已斷，屋頂破開一個大洞。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臉望向寧缺，看著他的臉色如過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蒼白，很是擔心，卻微笑說道：「是啊，少爺一定會勝的。」
無數細小卻威力巨大的土礫，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雁鳴湖畔的宅院里，到處都是符紙。
雁鳴湖畔這片宅院，讓寧缺花了無數兩白銀，讓齊四爺耗了無數心神，又得皇後娘娘和李漁的大手筆添置，自是非凡，與清河郡那些名園比較起來，只怕也不稍遜，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他低頭。
他出拳。
就在這個時候，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寧缺此時站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離對岸的庭院有數里之遙，他要觸發庭院里隱藏著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夠渡過這片夜雪中
……
石階下種著幾株寒梅，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梅枝散亂，積雪下能夠看到新鮮的斷茬口，似乎被什麼好風雅的畜牲啃食過。
他的念力經過大黑傘柄和傘面之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是說念力的濃度增加了多少，而是向雪空里渙散的速度變慢了很多。
……
夏侯抬頭看著落雪，雙眉頓時蒙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怎樣利用他犯下的錯？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須毫不猶豫地，把這兩年千辛萬苦寫出來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夏侯是武將，從來不會傷春悲秋，自然也沒有這方面的興緻，然而大戰當前，他看著梅叢黑梁盆景油燈的目光卻是那般專註。
白天在皇宮裡，他也隱約聽到一聲蟬鳴從殿前飄舞的雪花里傳來，他確定那是幻聽，但此時這聲蟬鳴雖然依舊虛妄，但似乎真實了幾分。
屋內有一盆綠株，縱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長著，枝葉肥嫩，青翠欲滴，襯得盆中的黃土愈發無趣。
隨著青瓷油燈詭異地無火而燃，屋子裡緊接著出現了無數變化。
以夏侯的修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寧缺的三道符。
任由那些如石頭般襲來的黃土礫擊打在自己的身上。
那叢殘梅里的符紙，竟是如此淺陋的一張水符。
當他的指尖觸及梅瓣時，鐵眉忽然蹙起。
卻不能讓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下。
甚至連建築內的空氣都凍凝住了。
寧缺從桑桑手中接過大黑傘，望著對岸被夜
……
屋頂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樑微微變形，應該曾經遭受過某種撞擊，出現了兩道極細小的裂縫，想來不影響安全，但看著總令人有些心悸。
只有一根睫毛，飄離眼帘。
寧缺認為自己很了解他。
這世間有一種紙常為微黃色，符紙。
寫符並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瀟洒隨意的動作，除了寧缺自己，沒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著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極度虛弱，多少次識海震蕩后的痛苦不堪。
人在屋檐下，舉首可望星空。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為簡單的方法揮手破之。
「葉紅魚之所以能夠越境戰勝陳皮皮，是因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懼。我也很了解夏侯，從叛出魔宗的那一天開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懼，或許是恐懼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許是恐懼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為恐懼，所以他空虛，他開始殺人如麻，開始暴戾冷酷，開始驕傲囂張。」
……
青瓷燈壺壓著的那張黃紙，嗤的一聲微響化為虛無。
青葉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頓時崩裂，裏面的黃土炸將開來，瀰漫在屋內空間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黃土塵埃，不知何故，竟是無比的沉重，每一顆土礫，都像是石頭，射向夏侯的身軀。
……
那叢殘梅里也有一張黃色符紙。
寧缺閉上眼睛，握著傘柄，眉梢有些顫抖，右手有些顫抖，臉色蒼白，識海里的念力順著黑傘散向滿是雪花的空中。
只是
他正在看梅枝積雪裡露出的黃紙，黑梁裂縫裡夾著的黃紙，盆景綠植里的黃紙，油燈青瓷燈壺壓著的黃紙。
疾射如石礫的黃土，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迹，斷成無數截的橫樑，無力地在他腳下滾動呻吟，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院門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過。夏侯推開院門，進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蟬鳴，身體不由微僵。
……
……
然後斷成更多截。
那些夜晚里，寧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只能看到無數片雪花，隨著夜風從那個洞口裡灌了進來。
這就是武道巔峰，尤其是他本來就是位魔宗強者，那麼只要閉上眼睛，便可以無視任何知命境以下層級的攻擊。
這種特性便是，念力一旦離開修行者的識海，便會隨著距離而以數量級的倍數急劇渙散，歸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
「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自己的心理陰影。在宮門前他說得對，我也有心理陰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驕傲是他無法擺脫的致命弱點，因為驕傲，他現在踏入了我所選擇的戰場，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
……
寧缺的念力悄無聲息穿越風雪，落到了遙遠對岸的庭院里。
厚雲遮住了滿天的繁星，風雪黯淡了長安城裡的燈火，雁鳴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