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
黃楊僧人伸出手掌輕輕擦去古鍾上的積雪，說道：「寧缺入符道時，曾來萬雁塔問道於我，我也希望他能獲勝。但心有所念，事並不能如願，如果準備的時間誰長誰就能勝，那修行還有什麼意義？」
亭檐上積著厚厚的雪，古鍾上積著淺淺的雪。
雁鳴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緊緊握著大黑傘，一手用力攥著寧缺的衣裳，低著頭閉著眼，根本沒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亂畫面，卻似乎能夠清晰地捕捉到每樣事物的位置，低聲再次報出兩個數字。
……
夜雪冬湖上的殷紅，其實更像是黑色。
她看著東方的湖面，忽然說了一句很令人費解的話：「我死了。」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見識過元十三箭，她知道這集中了書院二層樓智慧的符箭擁有怎樣的威力。
葉紅魚神情微凜。
天空里落著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聽到元十三箭的尖銳箭嘯之聲，而當人們聽到箭嘯的時候，已經是下一刻的事情。
他的手臂和手臂無法遮住的身體上，出現了數十片小鐵片，鮮血從傷口裡滲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面對這種強大的箭術，更關鍵的是他的身旁還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強大，也無法避開那些悄無聲息卻威力強大的鐵箭。
因為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彷彿要燃燒起來，如同一隻受傷的獸王，他一把握住鐵箭尾，生生把箭枝從上臂里拔出，繼續向著南岸奔去。
凄厲而可怕的嘯聲，回蕩在安靜的雪湖之上，震得冰雪亂飛，甚至就連岸畔的寒柳都飛舞了起來。
一直沉默不語的黃楊大師，忽然開口平靜說道：「算公平，只不過寧缺準備的時間更長一些，他準備了十五年。」
夏侯膝頭漸直，站了起來。
皇帝陛下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飄落的雪花，望向南方雁鳴湖的方向，清眉微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更像雁鳴湖北岸院門外的那面血旗。
……
「元十三箭？」
大唐皇帝今夜沒有
李青山看著南方，深深皺眉說道：「還是不夠。」
李青山和黃楊走入亭榭，站在古鍾之旁。
夏侯單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終沒能擋住寧缺最後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鐵箭，直接從他的小腿骨里穿了過去。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撐，只能不斷地流血，就看寧缺的十三枝鐵箭射完時，他的血會不會流光，他能不能衝到寧缺的身前。
聽著那兩個數字，寧缺毫不猶豫彎弓搭箭，朝著斜上方的遙遙夜雲便射了過去，那處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裡有什麼，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裡。
夜雪下的大殿燈火通明，鴉雀無聲，自然更沒有什麼寒蟬鳴叫。
寧缺射箭的動作並不快，但卻有一種很奇妙的節奏感，憑藉著那種節奏感，從桑桑報出方位，到鐵箭離開弓弦，這個過程是那般的行雲流水，竟似沒有任何等待的過程，其間隱含著某種至理。
寧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著湖面。
皇後娘娘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顫聲說道：「集書院後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來這麼一把符箭，難道這算公平？」
大唐國師李青山和御弟黃楊大師，在御榻前平靜相對而坐，今日長安城裡強者雲集，所以這兩位朝廷最強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宮中。
夜雲驟破，鮮血一濺。
就在這時，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燒的枯蓮與風雪，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沒有給他任何的喘息機會。
但他沒有倒下。
一枝寒冷黝黑的鐵箭，深深地穿過他的左臂。
葉蘇望著雁鳴湖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緩緩搖頭說道：「寧缺的手段如果用來對付別的修行者，真是必殺之利器，但想用符與箭還有這些奇怪的爆炸便殺死夏侯，依然還是不夠。」
葉紅魚不知道爆炸是什麼，陳皮皮卻是見過小鐵壺試驗的人，但
……
然後他淡淡傷感說道：「他準備了十五年時間，結果卻還是不行。」
凝于體表的天地元氣，已經潰散四離，再也無法保護他的身軀，在魔宗真氣作用下堅若金石的肌膚，現在上面也出現了無數道傷口，雖然沒有致命的傷勢，但鮮血淋漓的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好磅礴的氣息。」李青山感受著雁鳴湖那邊傳來的天地元氣波動，說道：「寧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一聲又一聲的爆炸，一閃又一閃的火光，凄厲的鐵片旋轉尖嘯，夜雪裡恐怖的箭意，讓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他們現在還完好地站在木橋之上，自然沒有死。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鐵箭，想要把這枝箭拔出來，然而他的手顫抖得有些厲害，竟是沒能成功。
夏侯從高空墮下，這一次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現了好幾道深刻的裂痕。
連續硬抗蓮田裡的爆炸，尤其是連續硬接了寧缺的數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巔峰強者，精神和氣血也損耗得極為嚴重。
他的眼睛異常明亮，臉色異常蒼白憔悴，他的右臂無力到了極點，他的右肩彷彿被撕裂開一般疼痛，他虛弱得隨時可能倒下。
李青山說道：「人的感情傾向是不受控制的，雖說夏侯是我道門長老，但寧缺卻是師兄唯一的傳人。」
「寧缺，僅此而已嗎？」
我死了。
緊接著，雁鳴湖蓮田裡的爆炸聲傳到了雪橋上。
絕大部分的夜穹還有厚厚的黑雲所掩蓋，那幾顆星辰一現即隱，卻灑下了些光線，略可視物，只見雪湖冰面上一片狼藉，凋蓮早已碎成粉絮，蓮田裡出現了數十個幽幽的黑洞，看著令人不寒而慄。
葉紅魚是西陵神殿道痴，陳皮皮更是世間最年輕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們二人是昊天道門最天才最強大的年輕人。
他蒼白的面容上沒有絲毫表情，他顫抖的聲音里明顯有著痛苦，但他
雖然夏侯是皇后不為人知的兄長，但從感情傾向上來說，陛下更希望寧缺能夠獲勝，因為陛下一直以夫子學生自居，那麼在他看來，寧缺便是自己的小師弟。
悶哼聲中，夏侯慘然倒飛數十丈，直至退出蓮田之外。
那面血旗在寒風中呼嘯而舞，卻似乎永遠不會倒下。
大殿側後方有一方亭榭，亭間懸著一口古鍾。
……
雁鳴湖西岸的木橋畔，蘆葦驟然搖晃，葉紅魚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飄起，然後她才聽到了那聲箭嘯。
此時他渾身鮮血，看上去狼狽凄慘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卻是霸氣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
誰都知道長安城裡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大殿內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異樣，侍衛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駐守在殿外，太監宮女們低著頭緩步行走，確保腳掌落地時，不會發生任何聲音。
蓮田底、淤泥處再次發生一場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軍靴重重一踏，脫離冰封的湖面，來到空中，然後閃電般舉起雙拳封于身前。
他腳底的冰層驟然開裂，險些把他的身體吞噬進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隨之而來的便是氣浪火苗和那些陰險可怕到了極點的鋒利鐵片。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和念力，當初寧缺只能射數箭，如今修行浩然氣有成，能夠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鐵箭全部射完，對他依然是極大的負擔，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數百張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鐵壺，他動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時他識海里的念力已經近乎枯竭。
一個魁梧的男子單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不知鍥著幾十還是幾百塊鐵片，鮮血不停地從他身上淌下，最終流到湖面的積雪上，染得他膝蓋周遭的雪地殷紅一片。
黃楊僧人說道：「沒想到你也希望寧缺獲勝。」
雁鳴湖上空的夜雲驟然一陣波動，天地氣息乍亂，彷彿黑雲里炸開一道響雷
夏侯雙掌合什，強行於面前夾住那枝恐怖的鐵箭，身體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濺，他的臉色蒼白，唇角淌出的血越來越多。
……
大師兄沒有說話。
雁鳴湖上的雪漸歇，皇宮裡的風雪還在繼續。
夏侯望向南岸那方山崖。
他面無表情加上一隻左手。
他等著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夜雪下的冬湖，本來應該是安靜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卻是狂風大作，不時響起恐怖的爆炸聲和火光。
為了戰鬥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褲管被桑桑用布繩繫緊，此時他的身體尤其是右臂在劇烈顫抖，於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風中呼呼作響。
當湖水裡的波動，透過冰層傳到軍靴腳部時，夏侯以一位武道巔峰強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時的反應。
凋蔽的殘荷叢中，夏侯再次被氣浪震飛，伴著尖嘯的鐵片穿梭聲，他如山般的身軀破風而上，似要被拋到夜雲之上。
陳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橋那頭。
兩隻鐵手猛地用力，堅硬的鐵箭竟被他從中折斷！
……
皇帝陛下沉默不語，他不想讓自己的妻子更加難過。
寧缺站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視著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動靜，當夏侯再次被炸得倒掠而退時，他藉著這場爆炸響起的剎那光芒，搶先確定了位置，在剛剛聽到桑桑報出的位置后，手指輕撫弓弦。
如果被這枝鐵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斷了。
……
元十三箭速度太過驚人，遠勝聲音傳播的速度，所以只有當它射中目標之後，箭嘯的聲音才會向著斜向兩方傳播。
夏侯鐵眉猛挑，如塗著胭脂的血唇張開，迸出一聲極凄厲的嘯聲。
風雪城牆上。
這個動作必然會帶來極大的痛苦。
皇後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溫婉華貴的面容，今日卻是沒有一絲表情，隱隱可以在她的眼眸深處看到擔憂和惱怒。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沒有斷，那枝鐵箭甚至沒能穿過他的腿，不過這樣反而給
說完這句話，他和李青山離開座位，向殿外夜雪裡走去，把這座安靜而充滿了複雜氣氛的宮殿，留給陛下和皇后。
之所以他們會說我死了，是因為他們沉默觀看著戰鬥，確認如果是自己處於夏侯的位置，面對著寧缺苦心孤詣十五年、從夏天到寒冬的戰鬥準備，最多只能支撐到此時此刻，便會死去。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離雁鳴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離。
然而今夜風雪大亂，蘆葦亂搖，箭嘯餘韻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響，她才發現，不過一年時間，寧缺的元十三箭變得更加恐怖。
就在葉紅魚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他看著遠方的箭嘯與雷鳴般的火光，神情複雜說道：「我也死了。」
葉蘇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寧缺。只是那些蓮田裡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她蹙眉說道：「這又是什麼？」
作為書院大師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麼回事，但如陳皮皮一樣，他也不會把小師弟壓箱底的本事告訴別人。
暴雪驟歇，爆炸產生的氣浪漸漸平伏，夜風也變得溫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鳴湖一片安靜，湖上夜雲漸分露出一道縫隙，幾顆星星從那道縫隙中探頭出來，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就在聽到雁鳴湖上傳來的爆炸聲和箭嘯聲時，他們都說了同樣的話。
箭術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強大的手段，只不過以往普通的弓箭對武道修行者沒有太大意義，而一旦世間出現了元十三箭這種武器，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缺便成為所有修行者的噩夢。
被冰封的蓮田裡綻開朵朵鐵蓮花，湖面厚厚的積雪被無形的力量拋起，灑向黑暗的夜空，厚實的冰層塌陷炸裂，彷彿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著黑色的洞口，驚起雪般的浪花，然後消散於真正的雪中。
他只來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他們關注著湖面上的戰鬥，擔心著寧缺和桑桑，沉默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