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劍
夏侯說道：「不管老師教了你什麼，你今夜終究還是會死。」
寧缺說道：「我本以為世上只有我動口強過於動手。」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劍意。
寧缺極其不講道理地收了刀。
夏侯看著這些雪，忽然想到呼蘭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那一匣子老師的骨灰，他的身體忽然變得寒冷起來。
城牆上的雪漸漸歇了，卻顯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師兄和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氣息如霧一般瀰漫在四周。
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還有半尺。
神術是昊天賜予道門的禮物，便是對魔宗的責罰，那些金色的光線，無視魔宗修行者強悍的身軀和雄渾的真氣，直接隔空影響他們體內真氣的流轉，甚至能夠直接融化他們體內經脈的晶壁！
他手中的朴刀驟然大放光明，無數的金色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濺而出，如暮色中長安城牆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輪突兀出現的太陽，瞬間把漆黑一片的雁鳴湖照耀得有若白晝！
夏侯看著寧缺問道，雙眼裡燃燒著幽冷的火焰。
金色而聖潔的光輝，離開朴刀后，穿越寒冷的空氣，化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擊打在夏侯的臉上！
「老師……他教過你什麼？」
夏侯警兆驟生，就算寧缺入魔也解釋不了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這代表他對周遭的天地元氣波動有最深刻的認知。
葉蘇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說了句無頭無尾的話：「夫子總有一天是會離開的。」
夏侯站在飄浮的雪中，單手執槍下壓，如天神于雲外傾身相看，無可阻擋。
……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神情漠然說道：「書院自稱正道，你是書院弟子，卻師從蓮生魔頭，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遠處雪湖上，夏侯捂著汩汩流血的腹部，驚怒交加，問道：「這是什麼刀！」
夏侯眯著眼睛說道：「那便動手，請再接我一槍。」
鐵槍與朴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樸實無華，力道十足，看似簡潔而無趣，實際上卻隱藏著開山裂湖的意味。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強者，身體被真氣養煉多年，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遠在寧缺之上，所以他能夠擋住夏侯的明槍，並不是因為這些。
寧缺站起身來，覺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經斷了，臉
……
片刻后，他睜開雙眼，蹙眉說道：「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
寧缺收刀，重新格擋在鐵槍之前。
寒冷的聲音漸行漸遠，夏侯魁梧的身軀彷彿變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腳下堅實的湖冰驟然間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痕，隱隱可以看見湖水。
當時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只有半尺。
黝黑的鐵槍在夏侯的手中以極高的頻率顫抖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下來，發出令人心寒絕望的低沉嗡鳴聲。
葉蘇看了大師兄一眼，繼續說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劍柄，以滔滔黃浪拍面擊之，搶而殺之。如果面對鐵槍的是我，大概會以劍意橫凝如鐵索，嘗試縛住這把槍。然而我想不明白，寧缺怎麼能躲開他的槍。」
大師兄問道：「如此？」
……
葉蘇皺著眉頭，問道：「那是誰教的？」
就在先前那刻，明槍如熾烈的陽光，將要撕開寧缺身上的黑夜顏色時，寧缺手中的朴刀不知道從何處詭異地翻了出來，不差毫釐地砍中了槍尖，然後他的身體借勢倒掠，卻並不是被槍尖挑了出去。
噴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因為這一槍還是沒能刺中寧缺的身體。
……
夏侯這才反應了過來。
夏侯手中的鐵槍根本沒有絲毫移動，彷彿懸停在了空中。
今夜凜冬之湖一戰，夏侯把他最強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後，一柄鐵槍橫掃四方，而寧缺也把自己的道門神術留到了此時！
大師兄猶豫片刻后，說道：「……你妹。」
熾烈的昊天神輝里，夏侯的臉頰彷彿蒼白得快要變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燒起來，眼睫毛在神輝里根根脫落，然後化為焦炭，又成灰燼，最後變為虛無，眼瞳里閃過一抹驚恐，緊接著卻是戲謔的笑意。
寧缺應該已經死了，但他還活著。
……
就在鐵槍距離他的後背還有三丈的時候，在尖嘯聲還沒有傳進他耳朵的時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應，浩然氣灌注全身，于夜空里強行擰身，把全部的精神與力量凝于刀身，向著身後
鐵槍鋒尖處光芒大作。
他一路裂冰盪雪，須臾間連退兩百丈。
寧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著自己的頭說道：「蓮生大師沒有教過我什麼，但確實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他留下的意識告訴我，他也很想殺死你這個孽徒，替明宗清理門戶，所以這裏面全部是你老師對你的殺機。」
大師兄緩聲說道：「沒有證據，那麼只會徒惹煩惱。」
有寒風自湖東岸的冬林里襲來，捲起湖面上的積雪，粉粉揚揚地灑著。
夏侯發出一聲極其凄厲的厲嘯，收掌疾退。
如果說蓮生大師是一張如海洋般寬廣的巨網，那麼夏侯便是行走在這張巨網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強大不可摧毀，實際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還在那張網裡，每一道震動，都會讓那張網知道他的意圖。
那柄鐵槍在夜空里畫了一道弧線，比寧缺更早來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虛握在寒風中的右手掌里。
感受著刀柄上傳來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寧缺緊蹙著眉頭，沒有任何猶豫，念力疾出，身體里那滴晶瑩的液體高速旋轉起來，在書院後山崖洞里養蓄數月而成的浩然氣，以一種近乎放肆的姿態噴將出去！
以極大毅力隱忍謀求必殺的第一槍，沒有能夠殺死寧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絕不應該失手的第二槍，也沒能殺死崖上的小侍女，連續兩次不可思議的失手，讓夏侯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寧缺擁有蓮生大師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於擁有這張網，他雖然不能主動控制這些精神烙印，但當夏侯在網上行走時，那些識海深處的意識碎片便會開始發光發亮，提前告訴他夏侯準備做些什麼，他應該怎麼做。
當時夏侯手中的鐵槍不再有朴刀的格擋，正欲向下。
寧缺說道：「你是魔宗弟子，師從蓮生，卻叛出魔宗投靠道門，甚至改修道門功法，捨棄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
寧缺向身前的雪地里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沒有接話。
每每在最關鍵的那個時間點，在槍尖的死亡陰影要覆蓋他身軀的時候，他總能提前做出反應，並且是最正確的反應。
他霍然轉身，看著大師兄震驚說道：「寧缺會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他居然還學會了柳白的劍！誰教他的？難道是書院？」
但那只是一
大師兄說道：「書院不會承認。」
當他抽出刀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寧缺的頭頂，神情漠然說道：「死吧！」
夏侯眯起眼睛，看著寧缺說道：「春天你在書院後山崖洞里閉關，果然不是符武雙修，而是你……已經入魔。」
寧缺此時已經橫掠數十丈，來到了雪湖之上。
夏侯簡單的一槍，便破了寧缺籌謀已久，捨生忘死的一刀，應該沒有什麼道理不滿意，然而他的眉頭卻深深地蹙了起來。
去年寒冬在呼蘭海畔，遠不如此時強大的寧缺，面對著夏侯比今夜威勢更盛的那個拳頭，還能保持冷靜，便是因為那些意識碎片在起作用。
鐵槍與朴刀再次相逢。
西陵神殿的神術，毫無疑問便是魔宗功法的剋星之一，是以葉紅魚悟神術之後，便被視為司責追殺魔宗餘孽的裁決司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寒風驟疾，寧缺破風而至，雙手緊握朴刀，當頭砍了下去！
就如同滔滔濁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實並不見得快，但那股氣勢，卻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覺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按道理，以寧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為實力，根本沒有辦法提前預知夏侯明槍的運行軌跡，更沒有辦法應對這種恐怖的速度。
寧缺手腕一陣劇痛，險些握不住手中的朴刀，但他以極其堅毅的心神，穩定住自己的身形，藉著刀鋒傳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風裡轉著圈，呼嘯著再次向夏侯撲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幾分。
看著神輝外的寧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神術！但你的神術是假的！你這還是浩然氣！燭光怎麼能變成陽光！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軻浩然，能奈我何！」
夏侯已然渾身浴血，臉色蒼白，然而神情依舊巍然不動，看著如鬼魅般撲向自己的身影，簡單至極地一槍遞了過去。
葉蘇面無表情說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葉蘇閉上眼睛，專註地聽著遠處雪湖上隱隱傳來的刀槍撞擊之聲，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聲，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知道我會神術，那你知不知道我會劍？」
寧缺並不知道夏侯最後的手段居然是道門的功法，更沒有想到夏侯會有自己的本命物，
……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盡數傳承自蓮生，蓮生比誰都了解自己的這名弟子，雖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槍時的情況，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習慣甚至是雙腳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換句話來說，今夜的寧缺似乎擁有知命境的戰鬥意識。
……
……
寒冷的城牆上，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感受著那道並不熟悉、但他絕對不會認錯的凌厲劍意，下意識里把身前牆頭上的積雪拍散，不可思議說道：「自天而降一道濁河！怎麼會是柳白的劍意！」
一聲清脆巨響之後，寧缺如受傷的大鳥般慘然向後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夏侯今夜對寧缺出了三槍，每一槍都是精神飽滿之作，他相信就算是當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來。
他一刀深深地捅進了夏侯的小腹。
夏侯忽然冷笑起來，說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兩個叛徒之間的戰鬥。」
雪湖終於開始蕩漾起來，湖面上兩個人的距離急劇縮小，夏侯手握鐵槍，端直一刺，寧缺手腕一抖，一刀斬落。
自在魔宗山門裡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浩然氣一直在不停地改造著寧缺的身體，他現在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強，他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大，相對應地，他的身法與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
葉蘇沒有想到，寧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槍，雖然狼狽到了極點，但終究是沒有死，這一點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驚。
他的小腹部噴出一道血花！
……
葉蘇寒聲說道：「不承認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強者，最恐懼的便是聖潔的昊天神輝，是以書院小師叔囚禁蓮生大師這等人物，也是用神輝擬出樊籠陣法。
千年以降，道魔向來不兩立。
寧缺搖頭說道：「魔宗視你為仇，書院可沒有不承認我的身份。」
……
大師兄思考半晌后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小師弟是怎麼做到的。」
便在這時，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風中虛握著的右掌猛的一緊，崖上那柄鐵槍猛地向後一縮，彷彿被大黑傘彈回到了空中。
就在先前那一刻。
以寧缺如今的實力能夠硬扛夏侯的明槍，已然是極其令人震驚的畫面，他的全副心神與所有的浩然氣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沒有餘
今夜，這些意識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雄渾至極的真氣，從他魁梧如山的身軀上狂噴而出，伴著嗤嗤的響聲，周遭的積雪被震離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我不認為老師會在我們之前離開。」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傷，實力不及巔峰時十之二三，但畢竟是武道巔峰強者，只有這些殘存實力的他，依然強大無比。
用閃電都無法形容寧缺這一刀的迅疾。
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槍，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鐵槍之前的所有細節，所以他知道桑桑沒有死。
夏侯的明槍雖然黝黑，行於夜雲之中毫無痕迹，但走的是光明正勢，以速度力量氣勢進行全面壓制，迫使對手只有生死搏之。
黝黑的鐵槍刺破湖上飄著的殘雪，刺破最細微的寒風，帶著尖銳的鳴嘯聲，閃電般直刺寧缺的後背。
……
以寧缺如今的意識層次，根本無法捕捉明槍的運行軌跡，更談不上料敵于先，便只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過在洞玄境，根本沒有招天地元氣為手段的本事，那麼當夏侯使出第一槍時，他便應該已經死了。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個答案便是寧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無法承受鐵槍所攜帶的巨大力量。
「夏侯的明槍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但寧缺從來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過程，仔細去思考，也著實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劍意。
那些意識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這句話和當初寧缺回答葉紅魚的那句話幾乎一模一樣。
大師兄未假思索，說出了一句話。
一聲極其明亮的脆響，伴著強勁的氣流噴濺，從刀鋒與槍尖之間向四周波散而去，震得冬湖上的積雪不停顫抖。
尖銳的鳴嘯是破風聲，是鋒利槍尖前的湍流聲，聲音越尖細說明速度越快，單聽聲音，便知道這柄鐵槍，縱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極為恐怖。
於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那是一種超越速度感的氣勢。
寧缺膝蓋微彎，臉色蒼白，腳下的冰面發出咯咯的聲音，似要破裂。
然而就在這時。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小師弟雖然學過浩然劍，但大河劍卻不是書院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