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十二章 小藥丸
書院後山也有湖，平靜如鏡的鏡湖。
寧缺扳著指頭數了半天，很認真地說道：「師兄你數科成績果然不行，明明還有一顆。」
所以小瓷瓶對他的誘惑遠勝過世間別的任何事物。
隆慶找到葯鼎，又找到煉製坐地丹的那兩味藥材，鎖門離開，去往葯殿後方的煉丹室，沐浴更衣，開始按照天書上記載的法門煉丹。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了眼睛，怔怔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小瓷瓶，雙手再次顫抖起來——只是聞了聞葯香，便已經生出羽化的精神幻象，如果自己把小瓷瓶里的藥丸吃進腹中，又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忽然，他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呻吟著吮吸微腥微甜的血水，讓自己獲得片刻的清醒，發出一聲野獸瀕死前般的嚎叫！
陳皮皮看著他惱火說道：「那等寶貝你已經吃過一顆，難道還想再吃！」
因為緊張，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尤其是雙手顫抖得有些厲害，很困難才拿起那個小瓷瓶。距離稍近了些，小瓷瓶滲出的極淡葯香，傳進他的鼻端，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閉上眼睛，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這種極端的平靜，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黯沉的氣息，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失魂落魄其實也只是假象，他此時的心境是真的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寒冷如雪。
寧缺此時已經大概猜到那顆藥丸的珍貴程度，本已經決定放棄，卻沒有想到陳皮皮居然答應了下來，不由怔住了。
那年春
多年前，他自天諭院畢業，入裁決司為二司座。大概因為無論是他還是葉紅魚都還青澀，根本無法威脅到墨玉神座上的裁決大神官，所以那時裁決神殿里的氣氛並不像這些年般肅殺陰森，偶爾神座還會和他們說說閑話。
曾經擁有過，然後失去，這種痛苦遠勝於從出生時便一貧如洗，曾經看見過，卻再也無法看到，這種痛苦遠勝於生下來便是個盲人，沒有誰比現在的隆慶更想要重新擁有當年的境界。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這個？」
在書院後山調養多日，桑桑已經好了很多，但他還是不放心，找十一師兄強要了很多好藥材，如今又把主意打到了陳皮皮頭上。
火漸起，鼎漸熱，藥材漸融，奇異而複雜的葯香，伴隨著水汽從鼎旁的縫隙溢出，瀰漫在煉丹房裡，又向殿外遠方飄去。
他猜到小瓷瓶里的藥丸是什麼，興奮到了極點，卻又恐懼到了極點，貪婪狂喜和掙扎猶豫的情緒在他的眼眸里不停轉換。
寧缺可憐兮兮說道：「師兄，師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福份，只是你能不能把那顆賞給我，我擔心路上桑桑再犯病。」
他
聞著葯香，隆慶覺得自己身體里的污穢與濁息瞬間被全部凈化，身體變得輕了很多，雙腳漸漸離開地面，似乎變成了一根輕若無質的潔白羽毛，只要徐徐清風輕拂，便要乘風而去，融入進高遠的蒼穹。
陳皮皮暴跳如雷說道：「三減二等於一這種事情，還需要扳著指數算半天嗎？你就是想噁心我是不是？我那顆是留著保命的！但你吃了我原先準備給葉師兄的那顆，我只好把自己保命的這顆留給他，那哪裡還有！」
隆慶走上前去。
對於這件事情，寧缺一直無法忘懷。當時出現在舊書樓的便是余簾和陳皮皮，那時候還不是三師姐的余簾只給了他一碗清水兩個饅頭，自然沒有辦法治好傷，所以最終的懷疑對象便指向了陳皮皮。
於是湖心那座亭榭，被飽經摧殘、早已不在乎這些嘈雜之音的陳皮皮、寧缺二人佔據。陳皮皮搖頭晃腦說道：「我就不明白，二師兄那院子離瀑布這般近，落水之聲大如雷，難道就能比這裏更安靜？」
……
陳皮皮不是一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傢伙，很快便承認是自己救的，還心疼地表示自己喂寧缺吃了一顆極珍貴的藥丸，你就算不以身相許，至少也要拿命來報，然而他卻始終沒有告訴寧缺，那是什麼藥丸。
時已入夏，空氣悶熱，書院後山則依然清
聽著這話，陳皮皮沉默，然後抬起頭來說道：「好吧。」
知守觀漸被夜色籠罩，星辰現形。
湖畔林中，不時響起清音雅正的曲聲，又響起輸棋后的爭執對罵聲，還有十一師兄王持手拈青葉感傷花落果成的吟哦聲，好生嘈雜。
「這是算數的事嗎？這是算數的事嗎！」
隆慶盤膝坐在鼎旁丈外，目不轉睛專註地看著，控制著溫度和投入藥材的時間順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異常平靜，彷彿先前根本沒有看到那個小瓷瓶，彷彿他唇角上那個深深的血印並不存在。
隆慶握著小瓷瓶，聞著那淡淡的葯香，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甚至於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臉上的神情變幻莫停，痛苦地掙扎著猶豫著，汗水像石磨縫隙里的米漿般汩汩而出，瞬間打濕他身上的道袍。
「別想把話帶走，我又不是吳大嬸，對這種流言不感興趣。」寧缺說道：「你就給我句實話，那年我快死之前，你究竟給我吃的是什麼葯。」
他曾經是境界精深的西陵神子，卻在即將逾過知命境的那一瞬間，被寧缺一箭射破胸膛，毀了雪山氣海，變成了不能修行的廢物。他曾經自暴自棄，在成京城裡做乞丐，在破廟裡搶血饅頭，直到在南海畔遇到那名青衣道人，才終於重新踏上了修行路。可惜雪山氣海雖然
隆慶之所以能夠忍住誘惑，把小瓷瓶放了回去，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這並不是天賜的良機，因為昊天沒有說要把通天丸賜給自己。
不是小瓷瓶里的通天丸對他的誘惑不夠。如果可以，他會毫不猶豫打開小瓷瓶，看都不看，便把瓶中的丹藥吞進腹中，他也不是書院大師兄那等溫良君子，面臨修復自己修為境界的天賜良機，卻因為所謂道德的約束便平靜放棄。
中年道人站在湖畔看著水面上繁星的倒影，想著隆慶先前的表現，感慨說道：「觀主眼光果然不凡，此子必將不凡。」
春去夏來，啟程去爛柯寺的日子便到了。自從知曉爛柯寺隱居長老能夠治桑桑的病，寧缺便不再思考自己可能是冥王之子、會被萬丈佛光鎮壓的可怕前景，開始準備旅途上的事情，最重要的當然是桑桑的身體。
在某次神座和葉紅魚的談話里，靜侍在旁的隆慶，曾經聽到過一種靈藥的名字，那種靈藥叫通天丸。
隆慶知道通天丸，而且他確認小瓷瓶里的就是通天丸。
……
七師姐木柚愛嗑瓜子愛閑嘮也愛熱鬧，但最愛在這片清靜的湖上繡花，終究還是抵抗不住這片嘈雜，躲進了瀑布下那個小院子里。
寧缺誠實回答道：「如果還有，為啥不吃？」
他忽然想起陳皮皮要回知守觀一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些，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向湖岸走去，說道：「開玩笑的，你這
修行者如果服用通天丸，從不惑境到洞玄境，可以說葯到境破，即便是從洞玄境到知命境，成功率也可能在五成以上！
有此恐怖功效，可以想象通天丸對修行者的無上誘惑力，只不過如今世間的修行者，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通天丸的存在。
「葉蘇先生這麼了不起，哪裡會需要你的保命丸子。」
通天丸是昊天道門最寶貴的靈藥，即便是西陵神殿都沒有——這種靈藥雖然不能真的幫助世人打通天人之隔，羽化成仙，但如果普通人服用可以增十年壽元，而最關鍵的是通天丸可以幫助修行者破境！
這些日子，寧缺和桑桑為了養病一直住在書院後山，整日里聽彈琴看下棋閑聊天，過得倒是閑適愉快，不時有消息從長安城裡傳來，除了知道皇後娘娘的情緒依舊很糟糕之外，也沒有什麼能夠影響情緒的事情。
隨著這聲痛苦的嚎叫，他眼眸里的貪婪渴望興奮恐懼，漸漸化為平靜甚至是淡漠，身體也不再顫抖。他最後看了一眼手中晶瑩剔透的小瓷瓶，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面無表情把它放回了原處。
陳皮皮說道：「一共就三顆，我吃了一顆，你浪費了一顆，哪裡還有？」
雖然在南海上觀主曾經說過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然而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那麼昊天的意志便有很多種。師叔讓他來取葯鼎，說這是他的福緣，那麼他的福緣便在此，並不是通天丸，至少現在還不是，因為師叔此時肯定會在某處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