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章 生命的糖果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章 生命的糖果

中年道人微微蹙眉。
飄飄然的陶醉中,隆慶還是沒有忘記那些遺憾,雖然以看似簡單、實則不可破的推斷,解除了喪命的危險,然而他清楚,接下來自己大概會被幽禁在知守觀里,等著觀主歸來再做論斷,而懷中的這卷天書自然無法保住。
曾經失去過所有,才能知道重新得到是多麼難得的事情,曾經輝煌,才知道重新攀上巔峰是多麼艱難的事情。回想起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胸口的血洞,向著夜色里的絕望前行,燕國都城破廟裡的饅頭,隆慶的眼睛微微濕潤,然後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輕了幾分,似要飄將起來。
中年道人微微眯眼,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麼。
從看到中年道人身影的那一刻起,隆慶便沒有奢望過能夠憑自己的力量逃離知守觀,且不說他現在身上有多重的傷,即便他把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恐怖修為盡數消化,也不可能勝過這位深不可測的師叔。
「您自然不會殺我,因為觀主至少曾經在我身上寄予過某種希望。」
中年道人眉尖驟挑,似乎察覺到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隆慶眉頭微皺,想要再說些什麼。
中年道人身形若風柳輕揚,瞬息間來到隆慶身前。
偷取道門聖葯,當然是不可饒恕的死罪,但換一個角度去想,藥物一旦被人服下,那麼它的珍貴性便轉移到了服藥人的身上,因為無論如何憤怒,葯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只剩下了那個服下聖葯的人,這就比如懷璧者有罪,可若那塊玉璧與人合二為一,人便是璧,非但無罪,反而珍貴。
看著真的很像一個拚命往嘴裏塞糖的窮人家孩子。
看著愈來愈近的手掌,隆慶的臉上流露出絕望和不甘心的神情。
通天丸在腹內漸化,化作春溪般的清新藥力,在他的身軀里緩慢流淌,修復著受損嚴重的腑臟,甚至開始依層滋潤在南海重筑後一直有些乾枯的雪山氣海。
緊接著,他發現這並不是幻覺,亦不是錯覺,而是體內流轉的藥力,正在不停地滌洗著所有的濁垢與污穢,把那些原本屬於世間的塵埃和凡俗盡數洗離骨骼,他的人變得輕了,輕得真的要飄起來,飄向遠方。
……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隆慶成功了,他看著若有所思的中年道人,微微笑了起來,並不如何得意,只是很滿意自己對道門利益和人心的計算。
話音一落,他一拂道袖,一道極宏大精純的氣息,驟然間捲動無盡數量的天地元氣,化作無形的繩索,便要縛住隆慶的身軀。
隆慶平靜說道:「如果我的心意真是昊天的意志,那麼昊天的諭示必將由我實現,昊天怎麼會讓我死;如果我今天死在師叔手中,便證明我的心意並不是昊天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便失去了最後的希望,還繼續苟活著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師叔,我真的不害怕死亡,至少暫時不會恐懼面對死亡。」
中年道人緩聲說道。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中年道人說道:「師叔,您看過那些窮人家的孩子搶糖吃的畫面嗎?我以前在皇宮裡,在西陵神殿里,都沒有機會看過,但後來當乞丐的時候看過,那要比乞丐搶剩飯更加熱鬧,也更加令人心酸,哪怕那些孩子已經吃撐了,哪怕那些糖果如此廉價,哪怕那些糖果可能對他們沒有任何用處,但他們依然要拚命地吃,因為他們不吃,便可能被別的孩子吃掉。」
「如果這是師兄給你畫的一條道路,那麼你現在已經走過了這條道路的盡頭,來到了懸崖之前,如果這是師兄給你安排的人生,那麼你現在已經偏離了他的安排,超出了所有人能夠容忍的底限。」
中年道人聞言一驚,急道:「不可!」
中年道人的神情異常冷峻,眼眸里的怒火彷彿要噴將出來,把隆慶燒成灰燼。
通天丸可以說是世間最珍貴的聖葯,即便是知守觀也只有寥寥數顆,而隨著陳皮皮離開知守觀,更是只剩下了最後一顆。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便定下了這個策略,無論是那些帶著激昂不甘怨毒的言語,還是關於昊天意志的說法,其實都是他的掩飾,他想做的事情,始終都是要趁中年道人不注意時,把通天丸服下去。
隆慶看了一眼自己的道袍,感受著懷裡的天書和那個小藥瓶,說道:「沒有規則,沒有底限,那便沒有交易。我曾經失去過很多,所以我現在就像孩子一樣貪婪,我拿到手的糖果,怎麼捨得交出去?」
那股蘊藏著天地至理的掌力,在觸到隆慶頭頂之前,恰好先行遇到了他體內通天丸初始迸發的那股氣息!
然而中年道人再無話講,輕描淡寫的一掌向他的頭頂拍去,這一掌看著是那般的簡單,全無武道巔峰強者所具有的威勢與力量,然而卻蘊藏著某種玄之又玄的氣息,彷彿暗合了天地之間的某種至理,根本避無可避!
那是一種似幻似真的感受,那是通天丸的絕世藥力,漸要轉換成修行者氣息的附帶效應,藥物所釋放出來的味道,彷彿變成了某種真實的氣體,從他的毛孔里緩滲而出,慢慢地包融了他整個身體。
隆慶說道:「凡人眼中的罪孽,或許並不存在於昊天的意念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隆慶的頭顱沒有像熟透的果子一般墜落,也沒有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迸裂,還是好端端的。
「在洞窟里,在吸取半截道人意識的過程中,我很陶醉,陶醉里又夾雜著恐懼,因為正如我那時說的,不再有規則或底限能夠束縛我。觀主安排的,不見得是正確的,因為只要有安排,那便有確定的規則。」
然而此時隆慶已經服完了葯,就算把他腹部剖開,通天丸也不可能再復生。
隆慶避不開這一掌。
隆慶看著中年道人身上淺青色的道袍,想起南海舟上觀主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懼色,然而片刻后,懼色變成解脫后的輕鬆。
草甸前迸發出一聲極沉悶的響聲。
中年道人的手掌,重重地落在隆慶的額頭上。
……
中年道人說道:「依然說得有理。但言語於我,就如苟活於你一般,沒有任何意義。交出天書和聖葯,至少我現在不會殺死你。」
中年道人看著他,說道:「然而現在我站在你的身前,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撐著你沒有因為恐懼而下跪求饒,卻與我侃侃而談,難道你真以為這樣的說辭便能讓我放任你帶著天書和聖葯離開?」
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並不如他的意料。中年道人看著他淡然說道:「我很欣賞你的反應速度和對策,但你似乎忘記了,瘋魔如你可以視規則如無物,但道門和我們這座道觀,依然有自己的規則。」
「觀主大概也想象不到我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除了我們自己,甚至包括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又怎麼可能了解昊天的意志是什麼?」
隆慶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切,甚至隱隱猜到,當通天丸藥力盡數化入身軀后,自己的雪山氣海完全能夠修復如初,到那時,再加上他此時身軀里吞噬的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他的境界能夠重新回到曾經的巔峰狀態,甚至有可能直接邁過那道門檻,進入知命境的領域!
中年道人嘆息一聲,說道:「即便是師兄和天諭大神官,也不敢妄自揣忖昊天的意志,這世間又有誰能夠真正了解蒼穹在想些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承載著昊天的諭示,把自己的罪孽歸於昊天?」
然而隆慶心中早有謀划,便在說話的時候,早已悄無聲息把懷中的小藥瓶捏碎,搶在中年道人氣息來襲之前,連葯帶著掌心裏的藥瓶碎片,全部塞進了嘴裏,帶著詭異的笑容,不停用力咀嚼。
他很清楚師兄把隆慶送回知守觀的用意,隆慶說的沒有什麼錯,只是他更清楚,即便是師兄,大概也想不到隆慶此人,竟然膽大妄為狠毒如斯,想不到他竟然敢做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事情。
青幽的草甸在他的身後反射著天光,草甸後方是一片陡峭的絕壁,誰也不知道那片絕壁有多深,雲霧之下的深淵究竟有多深。
無論他擁有如何神奇的遭逢,依然避不開知命境巔峰強者的一掌,這種實力境界之間的巨大差距,就像是昊天的意志一般,不可阻擋。
隆慶抬起蒼白的臉,看著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師叔,唯一一顆通天丸被我吃了,如果就這樣殺了我,至少這顆通天丸便等於掉進糞坑裡的糖果,再也沒有了,而您若讓我活著,至少可以期望一下這顆通天丸會給我帶來怎樣的變化,我想對於道門來說,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小藥瓶的碎片很鋒利,劃破了隆慶的口腔,一些鮮血順著唇角淌下,更多的鮮血則是混著通天丸和碎片進入他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