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七章 七箭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七章 七箭

在雁鳴湖畔宅院里,葉紅魚曾經有意無意提起過一次,說這個人可能還活著,但他們並沒有在意,因為就算那人還活著,也必然已經廢了。
任何一個身上出現可以看風景的洞的人,都不應該還活著。
寧缺再射一箭。
桃花朵朵開。
隆慶忽然抬起頭來。
寧缺射出了第五枝鐵箭。
藉助對天地氣息流轉規律的深層了解,把自己與自然融為一體,藉助自然的力量戰鬥,這便是知命境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然而這人居然真的還活著,而且比當年更加強大。
對人對己的冷酷與狠辣。
籌謀準備已久,甚至可以說是必殺的最強攻擊,被敵人輕鬆化解于無形,如果是一般人,看到這樣的畫面,或許會生出絕望的情緒。
……
藏在楓樹后那個人就算是知命境的強者,但和二師兄比起來,又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能夠如此輕易地化解鐵箭?
他這樣做了,而且他也確實擋住了。
寧缺神情平靜,看不出有絲毫不安。
隆慶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身上那件被秋雨打濕的黑色道衣,忽然飄了起來,他的人竟要融化在寺廟園中的秋景里,明明肉眼可以看到他在哪裡,但總給人一種感覺,當鐵箭來時,他便不會在那裡。
隆慶佝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除了理性上的分析,讓他依舊信心十足的,是他身上鮮明的書院特質,是那份在夫子身旁時間越久便越強不可撼的驕傲與自信。
他的前半生,便是毀在一記鐵箭之下。
噗的一聲。
鐵箭破空,射入那朵黑色的桃花,再次消失無蹤,被秋雨打濕的楓樹榦,微微顫抖了一絲,除此之外,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黑色花瓣碎裂,然後化作青煙消失在秋雨中。
楓葉碎絮把秋雨染成血,落在地面,落在殘破的楓樹身軀上,落在楓樹后那個人的身上,落在他臉上的銀色面具上。
鋒利的箭簇,狠狠地扎在黑色桃花的一片花瓣上。
這並不美妙,十分恐怖。
所以他毫不猶豫、毫不停歇地射出了第二記鐵箭。
從那之後,這個洞一直都在。
「你居然還活著。」
在看到隆慶重新出現在眼前的那瞬間,寧缺確實有些失神,如果有時間讓他感慨,或者他能生出很多複雜的情緒,但他是職業的軍人,標準的戰鬥者,梳碧湖畔的砍柴人,在確定殺死或徹底戰勝強大的敵人之前,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感慨的時間,他認為這種時候的傷春悲秋,都是在自殺。
桃花朵朵落。
隆慶覺得自己的胸腹間回蕩著一股極為辛辣的氣息,甚至讓雙眼都酸了起來,他看著馬車上的寧缺,準備說些什麼,忽然間神情驟變。
寧缺看著秋雨中那個穿著黑色道衣的年輕男子,想著這些年與此人的連番比拼廝殺和仇怨,不由有些微微失神。
雙眼一片冷漠。
黑色桃花斂滅無蹤,堅硬的楓樹,正面承受這枝鐵箭餘下的威力,哪裡承受得住,瞬間便被轟出一個巨洞,喀喇聲中斷成兩截。
箭至。
隆慶露在銀色面具外的那半張臉極為蒼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彷彿久不見陽光,一絲極細的血水,從他的唇角緩緩淌落。
隆慶還活著,因為他胸口上的那個洞,不是此時被射穿的,而是很久以前,在雪崖上,被寧缺隔著十幾里地射穿的。
石片打水漂,是有去無回,但至少能看到水面上美麗的漣漪,肉包子打狗,是一去不回,但至少吃了肉包的狗會汪汪叫兩聲,然而寧缺射出的第一枝鐵箭,進入那朵黑色桃花后,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朵黑色的桃花終於發生了變化,無形無質由精純天地氣息凝成的黑色花瓣瑟瑟顫抖,邊緣隱見枯萎的徵兆,似要隨著紅葉一道飄落。
桑桑手握大黑傘,看著寺廟院內隆慶皇子飄忽不定的身影,報了一個方位。
這一記鐵箭,完美地釋放了元十三箭所有的威力。
這些黑色桃花較小,並不是他的本命桃花,卻是他的護身絕學,當初在荒原上,正是這些桃花,讓他在唐小棠不講理的血刀前,不致敗得太慘。
他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鐵箭。
鐵箭一往無前,來到隆慶的面前。
血色的碎絮在風中飄著,似把隆慶的身體遮掩無蹤。
每咳一聲,都是血。
兩年前的那個春天,符箭始成,寧缺初射了,二師兄輕揮衣袖卻之,袖子也要被鐵箭撕開一道破口。
射穿了隆慶的身體。
晉入知命境后,才是真正的得道,能夠明白天地氣息流動的真正規律,如果他想避開寧缺的元十三箭,應該有更好的方法,就如同當年在雪崖上破境入知命的葉紅魚,雖然可能同樣會很狼狽,但受的傷應該會輕一些。
那名知命境的強者一直潛于暗處,試圖用山道上的十余騎黑騎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消耗他匣中的鐵箭,那麼說明那個人忌憚甚至畏懼元十三箭,既然如此,這一箭必然不是毫無效果。
難道說要彼此行禮,互問別後事宜,噓寒問暖,回憶舊事,然後才大打一場?寧缺和葉紅魚都很瞧不起這種白痴,在他們眼中,隆慶皇子和很多修行強者,都是這種白痴,既然是白痴,何必活著?
射塌了寺廟本就殘破的后牆。
……
就在隆慶皇子有所感慨,有所感動,有所感傷,有所感懷,正想和寧缺說些什麼,展示自己的驕傲強大的時候,就在他的眼睛剛剛發酸,雙唇剛剛分離,卻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的時候,寧缺再次彎弓搭箭。
楓樹上生出的黑色桃花,看似像無盡深淵一般吞噬掉了鐵箭,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寧缺卻肯定,對方肯定也付出了代價,受到了傷害,只不過暫時還看不到,但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
所以他沒有死。
他沒有想到,寧缺竟是絲毫不理會那十余黑騎的威脅,賭命一般來對付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那朵黑色桃花的一瓣上,出現了一道極為深刻的裂痕。
銀色面具遮住了那個年輕男子的半張臉,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依然可以想見其俊美,只是此時他渾身染著血一般的雨水,看著有些凄慘。
寧缺已經取出第七枝鐵箭,正在拉弓。
如今隆慶已入知命境,這些桃花的防禦力更是驚人,上面蘊著極豐沛凝純的天地元氣,而且附著令人恐懼的死寂之意。
寧缺神情平靜,眼中毫無懼色,更無惘然絕望。
如今他重獲新生,看似強大不可一世,然而元十三箭的恐怖威力,依然是他道心裏的一抹陰影,如果沒有正面戰勝元十三箭,他便無法把那抹陰影真正抹去,他便無法真正感受到驕傲強大。
楓樹的繁密紅葉,更是被箭身所挾的氣息,震成無數絲碎絮,向著寺廟院內的空中震散,然後被密集的秋雨一澆,灑向地面。
寧缺和桑桑看著楓樹后的那人,臉上不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
冷漠的深處是怨毒的野火。
寧缺毫不猶豫、堅狠異常的連續五枝元十三箭,最終在他的本命桃花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迹,他自然也受了不輕的傷。
弓弦上的手指不再穩定,微微顫抖。
然而終究不是本命桃花。
隆慶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旋即這些神情盡數化作冷酷和狠辣。
今天的鐵箭,便是從當年的箭洞里飛了過去。
這種情緒是那樣的強烈,這種渴望是那樣的不可阻擋,他難以遏止自己的衝動,想要嘗試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正面擋住那枝鐵箭。
後射入雨中,不知飛向了何處。
也有可能是今天自己最後的機會。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
……
廟內廟外相距不遠,楓樹已毀秋雨微,黑色桃花已斂。
元十三箭是書院的集體智慧,寧缺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無視它的威力,即便是劍聖柳白或西陵大神官或者二師兄這樣的超級強者,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把鐵箭化于無形。
鐵箭再次消失在黑色的桃花里,這一次,濕漉漉的楓樹震動得厲害了些,片片紅葉自梢頭飄落,隨著秋風微轉,向著地面墜下。
站在他的身前,可以看到他身後的風景。
但是隆慶不想躲。
寧缺沒有這種情緒。
只不過鐵箭上附著的強大氣息,依然撕裂了洞里的臟腑截面。
寧缺松弦,箭出。
這一次終於是射中了它的本體。
鐵箭射穿了黑色的道衣。
他拉弓控弦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甚至透著股渾然天成的氣息,令人毫無防備、提前警惕之心,讓人覺得避無可避。
隆慶的胸口處被射出了一個洞。
連逢奇遇,晉入知命境,又連續戰勝世間諸多修行宗派的掌門,以灰眼功法令自己的念力愈發雄渾,此時的隆慶,毫無疑問正處於他最好的那個階段,此番對上寧缺,他有必勝的信心,然而卻沒有想到,甫一照面便受了傷。
轟的一聲巨響!
他射出了第三枝鐵箭。
廟內的空氣一陣波動,天地元氣驟亂,數朵無形的黑色桃花,從虛無中生出,心念流轉間,擋在了隆慶的身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