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三十八章 奔散的馬頭，離散的人
……
更令寧缺感到莫名畏懼的是，那些迎面撲來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塗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著股詭異的危險味道。
寧缺說道：「客氣客氣。」
最令隆慶皇子感到心寒和震驚的，不是寧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強悍手段與意志，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對手是怎樣的人，他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的第六枝鐵箭能夠射中自己。
他緊緊握著傘柄，右手關節微微發白，唇角淌出鮮血。
最前面的那名墮落騎士，開始默默催動念力，右手離開馬韁，開始捏劍訣，背上鞘中的飛劍嗡嗡輕鳴，身下的黑馬急促而興奮地喘息，馬頸上的長長鬃毛隨著最後加速的衝刺，在雨中不停翻飛，看上去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如果不是屈辱地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過這一箭，他或許會被射成重傷，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當時他已然進入知命境對戰的領域，整個人與周遭的自然融為一體，寧缺的修為尚在洞玄境，憑什麼能夠捕捉到自己？
然後和身下被割成碎塊的馬身，一道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他捏著劍訣的手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緊接著，他的小臂被切斷成無數截細片，又被切成更細的肉塊。
如今他的實力境界遠勝當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鐵箭連射，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
整個身體被從中切斷，又被切得更細。
最前方那顆馬頭，悄無聲息地脫離身體，依然向前飄行，甚至還能看到馬鼻里噴出的熱霧，還能聽到它喘息的聲音。
……
這看似簡單的道袖一拂，有著壓抑多時的怒火和被壓制到極點的戰意，一旦施出，威勢十分驚人，紅蓮寺殘破石階上下，雨水驟然一空，無數滴水珠，被盡數捲入袖風之中，然後狂肆地向黑色馬車襲去。
聽到隆慶皇子示警，作為墮落騎士中最強者的紫墨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感覺到秋雨中那道詭異而恐怖的氣息，他近乎本能地重提韁繩，不惜把身下戰馬勒至近乎窒息，也要強行停下衝刺。
……
寧缺的笑容漸漸僵硬。
因為不同部位的用力不勻，那些紅線漸漸變寬，然後分開。
寧缺心情漸寒，臉上的笑容卻比對方更加真摯，說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他的頸被切斷。
寒冷的秋雨一直不停澆洗著大黑馬的頭顱，卻始終無法澆熄它眼中的暴躁情緒和狂暴的戰意，然而就在寧缺臉上笑容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大黑馬眼中的暴躁情緒忽然消失不見，看著那些沖向馬車的黑騎，流露出極端鄙夷的嘲
強健的馬身上，出現了更多的細密的紅線。
元十三箭對念力的消耗極為劇烈，當年剛剛研發成功時，二師兄曾經說過，寧缺只能射出數箭，便會虛弱無力。
……
他們已經無法退出這個戰場。
隆慶說道：「我的人已經到了，如果你還能射，那便……請射。」
在他的想象中，身賦絕學，承襲半截道人一身驚天修為，又有通天丸之助，晉入知命境、並且遠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臨世間，理當瀟洒踱步而出，輕描淡寫地擊敗寧缺，讓這個帶給自己無盡黑暗的仇人，陷入絕望之中。
寧缺的修為是洞玄境巔峰，就算他真的是知命以下無敵，就算除了元十三箭，他還有很多強大的手段，甚至有信心戰勝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但在桑桑重病的情況下，他沒有可能單獨戰勝已入知命境的隆慶皇子，還有那十余騎洞玄境高手，甚至沒有辦法從對方的圍攻中逃走。
手指像熟透的果實一般，紛紛落下。
此時敵人並不能確定，他真的無法再次控弦開弓射箭，所以隆慶沒有出手，而是警惕地等待著機會，然而即便他尋機恢復，能夠勉強再射，卻不知道該射哪裡，如果還是要嘗試殺死隆慶，那如何抵擋馬上便要到來的如狼似虎的墮落騎士們？
整個馬身，變成了無數塊懸浮在空中的肉塊，肉
衝刺在最前面的那匹黑色駿馬，重重地一蹄踩進泥濘土地，第一個衝上青陵，然後便再也無法繼續，因為它的馬蹄斷了。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傘面積再大，也無法完全擋住，寧缺沒有注意到，有幾滴雨水，從縫隙里飄進了車廂，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幸虧修行浩然氣漸成，入魔後身軀得到了極大的強化，不然僅僅是連續射出這七枝鐵箭，寧缺便會虛脫倒地，而此時，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嚴重拉傷，右肩關節傳來陣陣劇痛，短時間內，再難拉動鐵弓。
就像一座崩坍的冰川。
寧缺看著站在石階后的隆慶，看著他胸口那個洞，說道：「你才是怪物。」
隆慶看著他手中的鐵弓，微笑問道：「尚能射乎？」
緊接著，粗壯的馬頸上出現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
然而誰能想到，從戰鬥一開始，他便始終落在下風，準確地說，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為，還沒有得到絲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極重的傷！
七箭連射，便是七道閃電，此時距離桑桑喊出隆慶的方位，其實只過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可以想象這些黑騎的速度是多麼驚人。
這個畫面詭異到了極點。
前一刻，還是一名洞玄境的高手，和一匹神駿的戰馬。
隆慶的神情愈發優雅。
他的右手離開韁繩，剛
馬背上的那名墮落騎士，也有幾乎完全相同的遭遇。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擊打在大黑傘的傘面上。
寧缺說道：「何以見得？」
這一拂里，蘊藏著他絕對的憤怒。
秋雨之中蹄聲疾，山道上那十余黑騎終於來到了紅蓮寺前。
隆慶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心頭微微一凜。
這場戰鬥的結局看似已經無法更改，絕望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寧缺臉上微僵的笑容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就像乾涸很長時間的土地，忽然受到清涼山泉的滋潤。
然而黑騎正在高速衝刺，墮落騎士們就算聽懂了他的警告，並且有足夠的紀律性來執行他的命令，也已經無法退出。
寧缺悶哼一聲，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車廂里，這時，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來得及橫移大黑傘，遮在身前。
下一刻，便變成了積水青陵上胡亂堆砌的兩堆血肉。
……
隆慶看著寧缺被雨水打濕，卻毫無變化的臉，神情微異說道：「你真是個怪物。」
隆慶抬步走下石階，面無表情說道：「彼此彼此。」
隆慶說道：「這次不客氣，輪到你死了。」
還有很多雨水，擊打在車廂側壁上。
與漫天黑雨無關，是因為他強行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由於太過匆忙，而且隱隱中對隆慶拂過
磅礴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氣，混合著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幾分，每滴雨水，彷彿都變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顆堅硬的石頭。
駿馬一聲痛苦的長嘶，如人般立起，身體卻控制不住地繼續向前，紫墨悶哼一聲，飛離馬背，重重摔在濕漉泥濘的地面上，然後雙腳蹬著泥地，拚命向後坐退，看著身前的秋雨，蒼白的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就在這時，一綹鬃毛飄了起來。
這個畫面極其細微，不易察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這個寧缺安排好的戰場。
隆慶揮袖拂雨，道袖輕舞，風雨大作。
隆慶皇子面色劇變，厲嘯警告。
黑色的馬車，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側翻，看上去就像汪洋里的一隻小船，顯得極為單薄可憐。
秋雨青山上的紅蓮寺，驟然間變得肅殺起來。
一匹衝刺中的駿馬，就這樣變成了衝刺中的無數塊血肉。
險之又險地硬抗閃避六枝元十三箭，還有一枝箭在鐵弓弦上，七箭之後，隆慶被壓制得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
隆慶發現寧缺的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或許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個撐著大黑傘的小侍女。
這些憤怒來自於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澱數年的羞辱和傷痛，那些曾經的絕望，也因為他今日這場戰鬥的開端和他的想象之間的極大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