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四十四章 暮光下，拖著車，牽著馬
最終他只能歸結為，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時的一次爆發。
走到大黑馬前，他掏出十一師兄準備的最珍貴的一根黃精，然後看著極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馬的嘴前。
從焦黑的破廟裡找到幾塊打翻在地的肉塊，寧缺走到大黑馬前，溫言細語地勸它勉強嚼了一塊，然後替它蓋了一件毛毯。
這是隆慶頸上的肉。
大黑馬疑惑看著他，心想這人今天怎麼和以前不一樣？
暮時將至，雨後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著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鮮味，那是斷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是草中斑駁血漬的味道。
寧缺輕哼一聲，單臂用力摟著黑馬的脖頸，幫助它從污濁的雨水中站起，然後扶著它，慢慢走到火勢早熄，只剩焦黑廢墟的紅蓮寺內，藉著殘存的雨檐，讓它暫避雨勢，至少保證馬身的溫度不會下降得太過厲害。
這是生的人肉。
確認桑桑已經吸了足夠多的血，寧缺移開手腕，走下車廂，向著殘廟檐下的大黑馬走去，最後的幾滴雨水，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要洗至透明。
……
它極為嫌
然後他消失在風雨中。
桑桑和大黑馬傷勢漸寧，卻不可能馬上好轉，依然需要地方治療，現在的情況是車要修，人也要修，在這種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驅爛柯寺。
大黑馬疲憊地抬起頭來，看了寧缺一眼，抽了抽鼻子，聞著黃精上的血腥味，心想這麼血糊糊的東西誰願意吃，實在是不符合自己書院憨貨的品味。
……
黑色馬車車廂里躺著桑桑。
大黑馬的頭側被紫墨重拳擊中，骨頭沒有碎裂，受到的強烈震蕩，卻讓它感到十分難受，不停痛苦地喘息著，此時被寧缺抱在懷裡，感受著主人的那絲溫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趕緊吃了，對身體好……」
這種噁心欲嘔大部分是因為人類的本能，還有很大一部分，卻是寧缺在意識里對自己的催動，因為他不想自己的胃裡有這些東西。
大黑傘在車旁的水窪里，被寒風吹得不停顫抖，他拾起傘，走到屈著前蹄跪在雨水中的大黑馬前，單膝跪下，用傘替它遮著，
桑桑身體極為虛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沒有太強的吮吸力，不多時，寧缺手腕上的傷口便漸漸凝結，他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後再次放到她的唇邊。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壯的駿馬才能拖動這輛馬車，以前大黑馬完全健康的時候可以做到，然而現在它已經受了傷，哪裡還有這個力氣。
寧缺下意識里抬起手來，像從前那樣，想要暴揍它一頓，然而看著它委頓可憐卻強作精神驕傲的模樣，卻是心頭一軟。
這是生肉。
寧缺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拉著黑色馬車，向著草甸下方行去。
韁繩后是疲憊的大黑馬。
無論是小刀刀鋒深深割破手腕，險些割斷筋骨的痛楚，還是昏迷中的桑桑無意識里開始吮血所帶來的可怕的抽離感，都沒有讓他臉上的表情有絲毫變化，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平靜甚至憐愛地看著桑桑。
寧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壓實，然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開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邊
看著手指間微紅的肉絲，寧缺皺了皺眉，難以遏止地產生了噁心欲嘔的衝動，這畢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厭憎的隆慶的肉。
確認天窗的擋板遮得嚴實，他走下馬車，來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車廂壁前，雙手拉著有些鋒利的鐵皮邊緣，用力拉回原處，大致恢複原狀，至少不用擔心會有雨點從洞里飄進去，打濕桑桑的臉。
他輕聲哄著。
片刻后，秋雨終歇，天地在黃昏到來之前，再復清明的模樣。
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像孩子一樣瑟瑟縮在被褥里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住嘔吐的慾望，只是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先前寧缺在隆慶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鮮血，意識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來，便塞在了他的齒縫裡。
元十三箭是他最強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貴的武器，無論何時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許失落，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尋找。
趁著這段時間，寧缺把馬車的車輪做了簡單的修復，然後看著馬車鋼鐵鑄成的車壁，沉默無語。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麼能一拳便把車壁擊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強者
雖然今天這場戰鬥到最後，隆慶皇子依然敗得一塌糊塗，但寧缺清楚，這場勝利和自己的關係並不大，那個註定與自己只能有一個人在世間生存的傢伙，如今確實強大得難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後蓮生大師留下的意識碎片起了作用，那麼現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連警惕的機會都沒有。
換句話說，只有這時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大黑馬吃了染著血的黃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裏面的藥力。
他先前吸了隆慶的血，隆慶血肉里蘊含的通天丸的至強藥力，有一部分也進入到他的體內，他計算得很清楚，在撿箭的這段時間里，通天丸的藥力，應該剛剛從胃部進入自己的血液，卻還沒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天色晦暗如夜，風雨凄迷如訴，風雨中，黑色馬車不停淌著水，寧缺若有所思，然後瞬間醒來，走上了馬車，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著她細細的手腕，感了感脈，將她緩緩放平在被褥上，看著她緊蹙的眉頭，蒼白的小臉，他的眉頭也忍不住蹙了起來。
那根黃精裏面本來就蘊含著
車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強補好，師傅顏瑟刻在車壁上的神奇符陣，卻因為那些線條的斷裂，而不可能簡單地修復。
寧缺的身影出現在紅蓮寺前，右手緊緊握著十余枝黝黑的鐵箭，鐵箭的前端明顯有些變形，此時正在不停向下滴著雨水。
打開車門，他佝身走了進去，把沉重的鐵箭扔到車廂一角，忽然覺得自己的牙齒里似乎塞著什麼東西，非常不舒服，皺眉伸手摳了出來，發現原來是一條肉絲，那肉絲看著很新鮮，卻帶著熟肉不具有的韌勁。
看著明顯變形的鐵箭，他知道如果不經過細心的修復，這些箭應該是沒有辦法再用了，想著先前把匣中的鐵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沒有辦法當場殺死隆慶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濃郁的警惕神情。
堅硬的車輪碾壓著雨後疏軟的泥土，竟似要沒入小半個車輪，沒有車壁符陣的力量，這輛用鋼鐵鑄成的馬車，沉重得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