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九章 懸空寺的因果
歧山大師緩緩搖頭，說道：「既然你執念如此，那麼我只好通知講經首座，除了你在寺中的職司，然後罰你面壁十年。」
「師父，我覺得……懸空寺的大德們這樣做也不錯啊。」
「寶樹，你為何有此一問？」歧山大師平靜應道。
走到洞口處，他對歧山大師說道：「您可一定得來啊。」
「我會說服師弟的。」
如果是世間別的僧人，哪怕是月輪國的大師或唐國的黃楊僧人，面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這樣的大人物，也必然執禮甚恭，更不用說如此訓斥。
「當年衛光明真的看錯了嗎？」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如果寧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麼可能收他為弟子？」
「此行來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這些因果，然後結了這些因果。」
甚至要超過數十年前，魔宗血洗爛柯寺前坪那一次。
觀海僧雖然修行佛法多年，但畢竟年輕，想著傳說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畫面，低聲說道：「眾生多苦，當慈航普渡，豈能獨善己身？」
這名僧人雙眉直若橫尺，眼若寶石，眉眼間隱見風霜之色，額上亦已有了皺紋，然而卻讓人看不出年齡，說六七十可，說三四十亦可。
他雖然來自不可知之地，貴為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但面對蓮生的名字，依然難免震撼，要知道蓮生此人學貫佛道魔三宗，一生傳奇，當年在懸空寺講經堂里都擁有極高的聲譽和地位，豈可輕慢？
聽著大師的話，寧缺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震驚之餘感激之情愈發強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鄭重下拜行禮，然後起身扶著桑桑向洞外走去。
歧山大師說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出廬，總得去寺里看看才能安心。」
寧缺看著山道旁那座孤伶伶的佛輦，微微皺眉，他不知道那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為什麼一直等在洞廬外，而且為什麼佛輦旁沒有任何人？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或者與軻先生有關？」
歧山大師笑了笑，說道：「笨蛋，
聽到蓮生的名字，寶樹禪心驟亂，雙眉微挑，如蓄勢欲擊的鐵尺，寒聲說道：「他是書院弟子，怎麼會有蓮生師叔的氣息？」
歧山大師沉默片刻后說道：「我看到一輛黑色馬車，攔在阡陌大道之間。」
寶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寧缺是冥王之子，還將他收入門內，那麼就算整個世界想要殺死寧缺，夫子也會站在寧缺那一邊。
歧山大師微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發笑，難道自己講的方便法門哪裡有錯漏，被這個小姑娘發現了？
……
「她在山上等待。」
「我自幼生於凈土，長於凈土，執凈鈴而行，能懾世間一切邪祟，寧缺若是冥王之子，那便會聽著鈴聲醒來，這也是我與他的因果。」
寧缺依依不捨，又道：「桑桑的病還沒好，您可別先死了。」
寶樹平靜說道：「好教師叔知曉，我確實是奉諭而來。」
但夫子並不見得知道。
歧山大師說道：「懸空寺的由來，其實與冥界入侵的傳說息息相關。」
寶樹大師搖頭說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為弟子，也不是什麼很難想象的事情。」
……
因為佛祖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懸空寺為何從不像書院這般兩世相通？因為懸空寺本來就是我佛宗用來在末法年代里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與世隔絕，不可知之地，便應不可知！」
月輪國白塔寺的苦行僧，都被曲妮瑪娣帶到了山下，爛柯寺僧眾也早已離開，觀海僧送黑色馬車下山，洞廬周遭一個人都沒有。
崖洞壁上的油燈，被微微夜風拂得有些心緒不寧。
……
然而歧山大師的身份來歷不同，正如傳聞里說的那般，他本是懸空寺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寺中出家，真論起輩份來極高，而且他知道懸空寺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懸空寺
歧山大師看著他神情嚴肅說道：「你是修佛之人，當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蒙蔽雙眼，道石死在寧缺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寶樹果然並未動怒，平靜說道：「來自然有來的道理。」
寶樹忽然說道：「今日晨間在山下，寧缺彎弓欲射之時，我心生極大警兆，凈鈴振而不鳴，此子身體里似乎有些古怪。」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對懸空寺有什麼認識？」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靜靜看著歧山，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叔今日擺出瓦山三局棋，尤其是請出了佛祖留下的棋盤，自然不是為了難為那個可憐的病女，而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歧山大師說道。不知為何，他並沒有把桑桑在棋盤世界里經歷的一切告訴對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今夜的講解暫告一段落，歧山大師望向寧缺，說道：「治病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洞廬里潮濕陰寒，不適宜養病，你帶著她下山去寺里休息，睡前如果有時間，不妨讓她想想今天的事情。」
「你在爛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說隱居些年頭，總有一天也是要去懸空寺的，所以現在提前知道一些也無妨。」
說完這句話，大師自蒲團前的地面上拾起那枚黑子，放進桑桑的手心。
寶樹說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在佛祖的棋盤上看到他做了些什麼。」
世上唯一能夠猜到桑桑此時發笑真實原因的人，只有寧缺，看著桑桑有些微羞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年逾百歲的歧山大師，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長的一生中最強烈的一次不安。
觀海僧看著師傅憔悴的容顏，一心想著讓他早些去休息，說道：「誰也不知道冥界在哪裡，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崖洞幽靜無聲。
他說道：「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道石的因果既然遇寧缺而終，那麼這便是我與他的因果。」
幽暗微寒的洞廬內，洋溢
……
寶樹向前在蒲團上坐下，沉默不語很長時間。
歧山大師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麼，心想讓冥王之子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有多種，並不見得只有殺死他這一種方法。
歧山大師看著他說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象，那麼無論是懸空寺，還是知守觀，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
寶樹站起身來，單手合什行了一禮，然後離開洞廬。
歧山大師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來。」
夜風吹拂秋林，發出簌簌的輕響，卻沒有驚動鳥兒，隱隱約約間，似乎有清脆而細微的鈴聲響起，然而那鈴聲彷彿不是真實，瞬間湮滅無聞。
歧山大師氣得笑了起來，罵道：「你這哪裡養成的潑壞性子？如今我總算相信夫子時常會被你氣得亂吹鬍子，卻沒辦法收拾你。」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想事情果然簡單。」
洞廬外的佛輦依舊安靜，忽然一隻手從黃色的帷布里伸了出來，掀起一道縫隙，一個穿著深褐色僧衣的僧人，從佛輦上走了下來。
歧山大師平靜說道：「他身上有蓮生師弟的氣息。」
觀海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驚說道：「寶樹大師為冥王之子而來……冥王之子難道就在瓦山？」
僧人走下佛輦，緩步走入洞廬，藉著幽暗的燈光，看著地下那串虎桃木手鏈，單手合什，問道：「師叔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歧山大師聞言微驚，蹙眉良久后疲憊說道：「即便如此，佛宗行走依然是七念，塵世之事以他心意為準。」
觀海僧憨厚地笑了笑，說道：「那等變成現實再說。」
寶樹大師神情漠然說道：「如果他沒有看錯怎麼辦？如果冥王之子真的降生在將軍府怎麼辦？如果寧缺真是冥王之子怎麼辦？
觀海僧微微一怔，發現師傅今天似乎有些異樣，說道：「您以前從來不准我問懸空寺，還有別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冥界入侵，是為永夜，佛法里稱之為末法時代，到那時，世間一切都會被毀滅，佛祖當年便看到了無數年後的慘怖畫面，他冥思苦想數百載，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卻依然沒有想到方法。」
「來的應該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緣深厚，與凈鈴生出感應，成為轉世的掌鈴者，憑你知命中境的修為，又如何當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應該謹慎，不得妄動凈鈴，更不應該被曲妮瑪娣說動，從荒原來到人世間。」
寧缺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又說道：「不要想太多，這和你沒有關係，佛門高僧對命數自有掌握，更何況是大師這種能預知將來的人。」
寶樹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堅毅說道：「我愈發相信寧缺就是冥王之子。」
走出洞廬，寧缺抱著桑桑進了馬車。
這位僧人自然便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
桑桑倚在被褥上，緊緊握著小拳頭，生怕把那顆黑色棋子弄丟了。她看著寧缺神情黯然說道：「大師……是不是不好了？」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他不是，雖然沒有辦法證明。」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目光驟然間變得極為鋒利，雖然他久病多年，真實的修為境界非常低下，但這兩道目光依然有雷霆之威。
不是把黑子變成白子，而是把自己變白。
寧缺說道：「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我們不如便歇在這裏。」
看著那枚黑子，她想著歧山大師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陳錦記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難怪大師剛才說佛門把這個叫方便法門。
寧缺微驚，心想世人皆知，歧山大師隱居瓦山已有數十年，即便是盂蘭節會都不參加，為何今夜卻說自己要離開隱居之處下山？
歧山大師說道：「夜時我也會下山，
寶樹說道：「冥王之子快要蘇醒，那麼我便是唯一能夠證明的人。」
廬門微響，觀海僧回來了。
寶樹微微蹙眉，然後漸漸回復平靜。
夜風漸起，掀起青簾一角。
既然夫子在信中說此法可行，那麼必然可行，不管是為了普渡眾生，還是為了自己與懸空寺的因果，總要試上一試。
寧缺笑著說道：「老師就是喜歡我誠實，疼我所以不收拾我。」
「佛祖感知到自己圓寂之期，便於極西荒原深處，覓得一凈土，發大願力修築一寺廟，並予以永世之屏障，佛祖集佛學禪經于其中，命後輩佛門弟子極優秀者，均可入寺聽經修行，這便是懸空寺。」
寶樹再問：「光明之女呢？」
歧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天諭神座看不到，當年光明大神官以為自己看到，卻發現看錯了，那我又怎麼看得到？」
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后，輕聲嘆息說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經忘記了佛祖的教誨，不再那麼想了。去年七念入長安城，此次寶樹入世來到瓦山，都在證明他們想找到冥王之子，然後殺死他。」
「師傅，十三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經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師看著自己的徒兒，忽然問道：「盂蘭節會馬上便要開了，依然會商討冥界入侵之事，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佛祖經過無數年思考，依然沒有想到阻止末法時代到來的方法，因為這本來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萬世痛苦輪迴，所以他希望後世佛門弟子，可以藉助懸空寺的庇護，在末法時代的毀滅洪流里倖存下來，能夠幫助寺中的僧人，熬過漫長得近乎永恆的長夜，憑藉著堅毅的精神與隱忍沉默，等到嶄新的婆娑世界的降臨。」
桑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變白。
歧山大師看著寶樹，沉聲說道：「你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並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諭不得入世，你為何要來瓦山？還不速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