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二章 冥王的女兒（上）
寧缺說道：「洞明大師當時說過，黑白分隔，本就是隨心意而定。」
大黑傘就像是瀑布里的一塊黑色石頭，被不停地沖刷著，撞擊著，再如何穩固堅強，也漸漸有了顫抖不安的感覺。
面對著懸空寺和劍閣的兩大強者，就算沒有背著桑桑，寧缺也沒有信心能夠逃走，更何況他現在背著桑桑，那麼佛光便會一直跟著他們，不停地鎮壓。
緊接著，他想到了更遠的一些事情，不由渾體徹寒——來爛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體則是大師兄寫信給岐山大師做的安排。
寧缺看著大黑傘邊緣淌落至空中、然後消失不見的佛光碎絮，沉默不語。
寧缺背著桑桑向佛光外走去。
這時歧山大師神情黯然說道：「既然他們已經無法離開，就不要搖鈴了。」
寧缺沉默看著大師，右手離開刀柄，輕拍從腰間探出的刀鞘。
只有歧山大師隱約知道寧缺這時候在想什麼。
寧缺看著歧山大師，發現大師雖然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悲傷，但沒有任何震驚，確定大師很早便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不知為何，佛光沒能穿透傘面，濺射有如普通的雨。
桑桑還是把大黑傘接了過來，很奇妙的是，當大黑傘進入她手中后，頓時變得比先前穩定了很多，似乎能夠承受更多佛光的沖洗。
對桑桑體內那道奇怪的陰寒氣息，寧缺早有懷疑，只不過他不說不想，讓自己不想便能忘記，此時聽大師
曲妮瑪娣等人甚至顯得有些茫然無措，最震驚的還是程立雪，作為西陵神殿天諭司的司座大人，他的臉色變得比他的眉毛還要雪白，沒有一絲血色，怎麼也想不明白，西陵神殿認定的光明的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冥王的女兒。
寧缺面無表情看著她，有些憐憫，極度輕蔑。
「為什麼？」寧缺問道。
寶樹大師面帶悲憫，宣了一聲佛號，看著寧缺說道。
……
寧缺對自己默默說道，想要把這個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論驅出腦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實的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令他痛苦無比。
大黑傘在桑桑的頭頂展開。
只是佛光萬丈，恢宏無限，人類肉眼可見的數量，也不是一場秋雨所能比擬，更像是由無數光線凝成的瀑布，不停地向大黑傘落下。
與這件事情相比，寧缺入魔再也沒有人在意，魔宗雖然凋蔽多年，但走火入魔的修行者依然常見，而桑桑卻是世界毀滅的根源！
看著萬丈佛光里臉色蒼白的桑桑，寶樹大師震驚無語。
寶樹大師乃是懸空寺首座，大悟之人，境界相當於知命中境，甚至更高，他手中那枚凈鈴乃是佛祖遺物，帶著最純正的佛性，正是桑桑的剋星。
因為震撼，寶樹大師手指間的盂蘭鈴已經停止，爛柯寺里的鐘聲還在回蕩，
在長安城的時候，想著要去爛柯寺，他便有些隱隱不安，此時回頭看去，才明白無論是桑桑的病，還是瓦山裡的三局棋，以及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預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講劫，爛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數。
寧缺向佛光外走去，卻沒能走出佛光。
冥王之女，那意味著什麼？
笑聲漸止，陸晨迦惘然沉默。
陸晨迦從震驚中清醒，看著大黑傘下的寧缺，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淚流滿面，顯得極為痴癲。
來自瓦山頂峰佛祖像的那道佛光，無視人間一切物理屏障，以無比神奇的方式穿透爛柯寺後殿的殿頂落下，看上去就像是黃金粉末和珍珠粉末混在一起，然後被陽光點燃，顯得無比莊嚴華美。
程子清是劍聖柳白的師弟，知命中境強者，這些天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他膝上那柄薄劍，必然有開湖斬山之威。
寧缺看了一眼寶樹大師手指間的小銅鈴。
佛光與黑色油膩的傘面相撞，四濺散開，畫面異常美麗而令人驚心動魄。
寧缺沒有任何情緒說道：「你們以前說她是光明的女兒，現在又說她是冥王的女兒，我怎麼知道該信哪個？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揀到的，她是我一口粥一口粥喂大的，如果說她真是誰的女兒，也只能是我的女兒。」
他又看了一眼程子清膝上的那把
然後他抬頭看了一眼大黑傘。
歧山大師又道：「在秋亭內，她與洞明下的第二盤棋，首選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長在棋道上觀天象，那局棋最終黑白相守，勝負難言，便如光明黑暗于天穹之上對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顯兆。」
寧缺沉默。
「既然已經找到了冥王的女兒，那麼世間所有人都不可能讓她逃走，而且就算你們逃到荒原最深處，逃進風暴海里，依然不可能逃過萬丈佛光。」
……
歧山大師知道他想聽到什麼，說道：「你現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兒嗎？」
寧缺把桑桑背到身後。
……
「十三先生，請把她放下。」
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大黑傘傘面上那些十幾年時間都沒能被雨水沖洗掉的油垢灰塵，在佛光的沖洗下正在不停變薄，似乎最終還是會被凈蝕成空。
「你最重要的人，變成了冥王的女兒……寧缺，你現在能怎麼辦呢？你……現在大概能明白……我這些天是什麼感受了吧？」
大黑傘在桑桑手中得到了最強大的展現，就如過去這十幾年裡那樣，然而在無上佛光的沖洗下，傘面的油膩灰垢還是在不斷凈化消失，傘面最細微的那些縫隙里，已經能夠感受到佛光帶著慈悲意味的冷酷。
……
「不會是這樣的。」
寧缺不想讓她撐傘，知道她這時候的情況非常不好。
寶樹大師拈著銅鈴的手指微微收緊，看著寧缺說道：「放棄吧。」
「哈哈哈哈哈……」
歧山大師說道：「她破亂柯殘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絕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層次，所以這第一局首先證明了，她不是人間之人。」
殿內諸人都是強者，然而看著他的眼神，下意識里不想與他的目光接觸。
歧山大師憐憫說道：「可這是事實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廬里，你讓我給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間，感受到那道陰寒氣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難道一直沒有想過，連夫子和西陵神術都沒有辦法驅散的陰寒氣息，又怎麼可能是先天虛弱幼時傷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殿內的人們，此時依然處於絕對的震驚之中，所以對寧缺的舉動，沒有什麼反應，也來不及去想他這個動作代表著什麼意思。
她的臉色蒼白，那道刀口還在滲著血，然而她讀懂了寧缺憐憫輕蔑眼神的意思，不由惘然，原來他是那樣說的，也是那樣做的，只是為什麼他都不想一下？
人們以為他此時的沉默代表著劇烈的心理掙扎，神情各異。程子清嘆息一聲，心想即便是你的生身父母，但那是冥王之女，你還能有什麼選擇？
「是的，所以夫子讓你們來爛柯寺，首先就是要確定她體內的病到底是什麼，只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師看著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說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所以他沉默
那可是冥王的女兒啊！
「為了證明她到底是誰。」
桑桑低著頭靠在他的肩上，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卻像多年前被他在寒雨里背起時那般，習慣性地伸手，要替他撐著傘。
緊接著，人們又發現了很神奇的事情，所以心情稍微平靜了些。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實上就是為桑桑姑娘準備的，在虎躍澗旁，無論你再如何強硬，我依然會想辦法讓她去破那局殘棋。」
寧缺走進佛光，撐開大黑傘，動作很自然，就像這些年他一直在做的那樣，替她遮風，替她擋雨，哪裡需要考慮什麼？
那道遠自瓦山頂峰降臨的萬丈佛光，彷彿能夠感應到他的位置，更準確地說，是能感應到舉著大黑傘的桑桑的位置，隨著他的腳步而移動。
這是他的習慣，而習慣比佛光還要強大。
程子清低首坐在佛殿門口，劍已出鞘，橫于膝上。
他橫握朴刀于胸前，鐵弓箭匣在身後，面無表情看著殿內的眾人，沒有說話，眼神冷而狠厲，就像是護崽的母虎般危險。
寧缺握著傘柄的右手微微顫抖，沒有感受到有磅礴的力量從傘柄處傳來，但卻清晰感受到傘外的恐怖佛威，他體內的每根骨頭都開始咯吱作響。
即便是搖鈴的他也沒有想到，盂蘭鈴揭示出來的事情真相居然是這個，他離開懸空寺踏足紅塵來到瓦山，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是因為他堅信冥王之子是寧缺，哪裡想到桑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