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九十七章 行走人間的佛子
安靜的佛殿外，響起粗重的喘息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大黑馬渾身濕透，身後拖著沉重的車廂，車輪後方是兩道深刻入石的車轍。
佛殿里一片死寂。
傾覆的車廂里，寧缺也站了起來，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後用繩子緊緊地捆緊，取下肩上的鐵弓，望向車前十余丈外那名僧人。
……
從佛殿到后寺大門的石坪間，僧人的數量並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組坐在車道兩旁的地上，頌經維持鐘聲以及籠罩爛柯的佛光大陣。
佛殿前的石坪上，數十名爛柯寺黃衣僧人還在不停地頌讀著佛經，從瓦山頂峰落下的佛光，雖然沒有盂蘭鈴的指引，落在黑色馬車上的光柱變得稍微黯淡了一些，但籠罩著整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則是變得越來越強。
然而看著寧缺背上的桑桑撐著黑傘在佛光里虛弱可憐的模樣，她的表情漸漸回復平靜，清楚自己終究還是不會後悔。
尋常事物尋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無一絲戾氣。
莫山山出手便是自己最強大的本命神符，念力消耗巨大，臉色微白，聽著曲妮瑪娣的話，想著世界毀滅的前景，身體不由輕輕一顫，臉色變得愈加蒼白。
大黑馬強行壓抑住對佛光的恐懼，發出一聲暴戾的長嘶，拖著車廂，便向殿前石坪上正在頌讀佛經的數十名黃衣僧人衝去！
地面上落著一隻斷臂，佛祖留下的銅鈴，在地面上緩緩滾動，滾進微粘
大黑馬驚恐難言，心想自己好些天沒有吃過素，莫非這便是報應。
沒死，那就不用絕望。
古寺佛鍾，有音無體，道道鐘聲連綿不絕而至，便如潮水一層拍打著一層，瞬息之間，充盈了爛柯后寺的所有空間。
寧缺背著桑桑，走進黑色車廂。
……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書痴已經成為神符師，神符師基本上可以碾壓同境界的所有知命境強者，而寧缺又擁有可以越境挑戰的恐怖元十三箭，而且兩個人在荒原上便培養出了不須言語的戰鬥默契，所以看似不可能的結局，其實早已註定。
……
一聲巨響！
大黑馬凄慘地嘶鳴一聲，被狂風捲起，倒掠而回！
都說佛擋殺佛，可佛真的能殺死嗎？
七念看著寧缺一箭射來，默自讚歎，然後禪念再動。
僧人神情寧靜看著向自己衝來的黑色馬車，緩緩站起身來。
他站起來，便是一尊佛。
那名僧人依然盤膝坐在地上，沒有避開的意思。
僧衣大亂，僧眾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露出最後方一名僧人。
黑色馬車被它帶動著，連退十余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階下。
……
……
寧缺哪裡知道這憨貨心裏在想些什麼，右手按到冰冷的車廂壁上，啟動符陣，然後一腳踹到大黑馬的屁股上，喝道：「還不快走！」
僧人七念依舊平靜站在
元十三箭強大到可以幾乎無視時間，卻不能完全無視空間。
前路見佛。
面對著強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對著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面對著整個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會產生絕望的情緒，甚至就此黯然放棄。
僧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大黑馬，動了一念。
佛經曾言。
蓬的一聲微響，鐵箭尾端的白色空氣湍流漸漸消失。
寧缺吃驚于程子清在戰鬥里的表現，卻不知道他和莫山山在戰鬥里的表現，更是令眾人震驚無語——書痴已經晉入知命境，寧缺也已經進入知命境，但他們畢竟是年輕一代修行者，晉入知命不過短短數月甚至十余日，怎麼就這般輕鬆地戰勝了享有盛名的劍閣強者，甚至還重傷了懸空寺的高僧？
看到黑色馬車挾著風雷之勢衝來，車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驚恐之色，紛紛站起，向兩側走避，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頌經之聲也沒有停止。
……
居然真的有佛擋在路前。
僧人法號七念，懸空寺講經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視為世間最接近佛的人，當他出現在世間人前時，便是佛子。
所以那箭便只能去了天邊。
就在離開之時，一個小匣從黑色馬車裡飛了出來，落在莫山山的懷裡。莫山山看著懷中那個小匣子，心想這會是什麼？
鐵箭能從空間一處陡然出現在另一處，靠的是無法想象的速度，箭身實際上依然是
於是他彎弓，搭箭，射向七念。
……
大黑馬連聲長嘶，呲著白牙，暴戾無比地沖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擋殺佛，僧擋踏僧，誓要衝出一條血路的感覺。
有那名僧人攔在路前，它便無法離開。
佛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但寧缺不會。
那道如金似玉的佛光，隨之籠罩住了黑色的車廂。
黑色馬車從哪裡來，現在便回到了哪裡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這場戰鬥里的所有環節，但人們看到了書痴出手。曲妮瑪娣看著莫山山，陰沉詛咒說道：「你會讓大河隨著世界一道毀滅！」
黑色馬車的車廂由精鋼鑄成，是顏瑟大師最珍貴的遺產，雖然砸得殿前石階成了一片廢墟，車廂卻沒有變形，只是車門已經碎裂。
不知道是因為身在古寺的原因，還是因為聽到了太多鐘聲，或是佛光在頂，抑或攔在馬車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動作，竟隱隱帶有了幾分佛法的寧靜意味。
一念之間，爛柯寺十七口古鐘鳴聲愈發悠遠，后寺石坪間天地氣息隨之肅斂。
……
雷霆般兩擊，寧缺的修為消耗不少，臉色變得有些白。他彎弓瞄準箕坐在石尊者像下的程子清，確認這名劍閣強者再也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於是沒有射出第二箭，因為此時每一枝鐵箭，對他來說都極為珍貴。
他的動作比以前更穩定，更快，更流暢。
大黑馬驚懼不安，然後終究是被它天生的
爛柯中寺里的修行者們，此時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之女的消息，紛紛湧入后寺，神情震驚而又複雜地看著那輛黑色馬車，但無論他們此時的真實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馬車想要逃離，他們必然會出手。
當鐘聲如潮水般，把古寺里的空間都拍打得變形起來時，那麼鐵箭穿過這些空間之後，自然無法像在真實空間里那般命中目標。
但他要射的是人間的佛。
佛在心中，與世人相距極近，哪怕你不守戒律，日夜酒肉穿腸，嬉笑人間，只要你所思循了佛理，那麼依然能夠成佛。
寧缺猜到了那名僧人的身份。
便如寧缺的這一箭。已然自然如佛祖拈花。
本命劍再如何珍貴，終究不是真實的生命，寧缺能夠明白這一點，在戰鬥中毫不猶豫地做出抉擇，卻沒有多少修行者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想明白這件事情，所以程子清先前在戰鬥里的表現，讓他很是佩服，甚至有些吃驚，看來那位傳說中的劍聖，果然不是那些徒有虛名的人物。
然而佛又極遠，哪怕你日夜謹守戒律，誠心頌經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不合佛理的事情，那麼你依然不能成佛。
……
死了，就不用絕望了。
……
片刻后，極遠處一處山崖坍塌的聲音，才裊裊傳到寺內。
簡單的一箭
那枝鐵箭也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看著這幕畫面，七念神情微異，沒有想到這匹黑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強悍，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站起，還敢站起。
在生存面前，從來都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對寧缺來說，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所以他沒有絕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像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盡一切努力爭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來臨。
那名僧人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有極薄的一層青黑髮茬，其間隱約可見極少的一些白色，發茬並不鋒利，卻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堅毅，給人一種感覺，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來，也會被他頂住。
一道狂風起於僧人那件破爛的木棉袈裟，挾著極西荒原的石礫，噴薄而出。
側倒在地上的大黑馬痛苦低嘶幾聲，噴掉帶著血水的粉色沫子，屈著前蹄，后蹄拚命用力，在亂石里吃力地蹬動好幾下，終於在佛光里站了起來！
他坐著時，就是名普通的僧人。
禪念一動，爛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鍾隨之而動，悠遠的鐘聲忽然間變得如雷鳴一般莊嚴而帶著無上佛威，在寺內不停回蕩。
……
……
黑色馬車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得石階斷裂粉碎，一片狼藉，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平靜地照在此間，氣氛悲憫而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