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歸去來兮
齊四爺這時候終於有機會插話，說道：「西城賭坊的分紅一直還在算，連本帶利替十三先生存著，雁鳴湖的宅院也一直有兄弟在幫忙看院。」
「怎麼通知你？」唐小棠問道。
夫子看著盤中那隻看似完好如初，實際上早已殼肉分離，哪怕最細微的腿肉也都被剔出來的螃蟹，說道：「吃蟹的樂趣就在於自己動手，無論大嚼還是細剔，現在這局面還有什麼樂趣呢？」
原野間響起一道只能用恢宏二字形容的聲音，那聲音先宣了一聲佛號，然後淡然問道：「大先生光臨我懸空寺，不知有何貴幹？」
看著廳內諸位兄弟，朝小樹發現眾人這幾年裡無痛無災，不由很是安慰。久別重逢，自然是酒盞相交，場面極是熱鬧。然而他卻注意到，席上有一個人顯得有些沉默，而那個人正是眾人最倚重的智囊陳七。
夫子抬頭望向飄著細雨的秋空，說道：「如果說那些道士和尚真的能在你師兄之前找到寧缺和桑桑，那隻能說這真的就是天意吧。」
唐小棠咬著下唇，不肯說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離亭里的兩個人影漸漸分開。
秋雨暫歇，中年男子帶著妻子，背著女兒，提著簡單的行李出了離亭，向長安城南城門走去，漸行漸近，他的腳步沒有任何變化，卻顯得輕快了很多。
夫子搖頭說道：「既然是循環自然生生不息，哪裡會是死劫，棋盤自身便會將這劫數破掉，只不知歧山定的時間是多少。」
陳皮皮說道：「我問他意見，是以兒子的立場尊敬父親。既然老師沒有反對我們在一起，那麼他同不同意並不重要，如果他不同意我便回來，難道他還能囚禁我不成？難道他還想被老師再打一棒子？」
今年春天的時候，那名書生拜訪月輪國煙雨七十二大寺，每至一處寺廟，便會從懷中拿出一張畫像，問寺中僧人：「您可見過我家小師弟和這位小姑娘？」
唐小棠又問道：「你直接去南海，還是先去知守觀看看？」
從秋天到秋天，一年三百多日，書院大師兄在世間尋找寧缺和桑桑的蹤跡，他去了四百座佛寺，兩千一百座道觀，四十七座城市，游遍諸山，閱盡四海，他疲憊而憔悴，滿身風塵，卻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
它在矇著灰塵的被褥上甜蜜地睡覺，趴著睡，仰著睡，夾著尾巴睡，抱著尾巴睡，四腳朝天睡，換了無數種姿式，睡了很多天，終於覺得有些無聊。
陳皮
朝小樹知道陳七的沉默，往往代表著某些很棘手的事情，但他今夜不準備討論那些事情，甚至根本不準備討論那件事情。
……
長安城南，秋風肅殺，旅人寥寥，日光透雲而下，清冽如水，毫無暖意，道旁離亭里有二人在道別，正是陳皮皮與唐小棠。
陳皮皮說道：「找南門觀便行，他們聯繫道門的速度最快。」
陳皮皮說道：「如果寧缺回來了，記得通知我。」
車輪呼嘯而過。
有人離開長安，自然也有人回到長安。
秋天的時候，書生回到了爛柯寺，請爛柯寺住持觀海僧發動逾千民工，掘起后寺里的幾塊巨石，然後他站在那片廢墟中，看著斷井殘垣沉默了很長時間。
一行人入了春風亭老宅，朝老太爺卻是根本懶得與自己這個不孝的兒子多說話，抱著孫女眉開眼笑地去後園摘秋果吃，至於朝小樹的妻子霜子，則是還沒有從今日的連番震撼中醒過神，便被幾位婦人請去了后宅。
陳皮皮眉開眼笑說道：「你面前不就有一個？」
……
少女在懷，他卻沒有多少得意與陶醉，心下惴惴，餘光時刻注意著她的兩隻手，發現少女的雙手雖然握得極緊，還在微微顫抖，但似乎沒有出手的徵兆，不由心下稍安，於是把她摟得更緊了些，然後低下頭去。
君陌此時已經解好一隻湖蟹，盛在盤中，恭敬遞到老師身前。
唐小棠知道陳皮皮的父親便是傳說中那位大人物后，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不過如今早已平靜，問道：「如果你父親不同意呢？」
……
她的夫君是位中年男子，聞言一笑。
……
夫子拎起微溫的小酒壺，湊到唇邊啜了一口，啪嗒了兩聲，說道：「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是什麼好結果。不過好消息是，我不認為有誰能夠毀得掉那張棋盤，要知道那可是佛祖留給懸空寺里的和尚用來保命的東西，而我也不認為七念這個小和尚有能力把棋盤世界的時間流速催動到讓棋盤翻過來的程度，所以他們應該還活著，而且在裏面呆的時間不長，只看什麼時候能出來。」
……
……
看著城門處，中年男子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身旁的妻子出身鄉野，雖說在大河國都城住了兩年時間，增長了些見識，但哪裡見過這般大的陣勢，不由變得有些驚懼不
「春風亭先生，快快隨我入宮，陛下等你等得心都焦了！」
……
就連夫子都不知道寧缺和桑桑如果沒死，現在在哪裡。
那小女童約摸兩歲大，小手緊緊地攥著中年男子的衣裳，努力地抬著頭看著遠方的城牆，眼睛黑白分明，有若點漆，骨碌碌轉著，顯得格外靈動。
朝小樹端起酒杯，敬陳七，然後緩緩飲盡。
有些人不相信寧缺和桑桑會死，是因為爛柯寺里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首，有些人不相信則是因為他們不想寧缺和桑桑死，只不過無論是哪種，人們都無法找到甚至猜測不到他們如果沒有死，現在身在何處。
陳七輕嘆一聲，他很清楚朝二哥的性情，一旦開始這樣說話，那便等於說這件事情，再也沒有什麼迴轉的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覺得有些苦澀。
陳七放下手中的酒杯，望向朝小樹說道：「如果那個傳聞是真的……事實上現在有九成把握那個傳聞是真的，趁著現在還沒有人注意，該做的切割還是應該做，我們不欠寧缺，沒有道理因為他而讓所有人都受牽連。」
君陌馬上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微微挑眉說道：「這豈不是循環死劫？」
陳皮皮唬了一跳，又道：「你先前連著說了兩句珍重，看著似乎很想我離開？」
朝小樹點了點頭。
……
陳七看著自己最敬重的兄長，仍然有些不甘心，焦慮說道：「這件事情太大，不要說我們魚龍幫，就算是朝廷和書院都不可能頂得住。」
秋雨中回到長安城的一家三口，自然便是春風亭朝小樹和他的妻子與女兒。本來去年秋天，他便準備攜家回長安，只不過因為女兒小南瓜忽然生了一場重病，醫生囑咐不能勞頓，所以才把歸期延到了今秋。
知守觀觀主的兒子要娶魔宗的少女，這件事情無論怎麼看，似乎最終都要走到某某某與某某某，泣血或毒藥的悲情老路上去。
一輛黑色的馬車，從空氣里沖了出來，帶著狂暴的氣勢，重重地落在微硬的荒原地面上，速度奇快向前繼續衝刺，彷彿是想要追上遠方那輪太陽！
離亭里，唐小棠看著他寬闊的背影，也揮了揮手，雙頰紅暈未褪。
寧缺和桑桑已經失蹤了整整一年，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彷彿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按道理來說，他們兩個人肯定已經死亡，而長安府尹早就已經核發死亡文書，然
去年秋天的時候一位書生離了爛柯寺，然後他出現在荒原極西深處的原野間，他的身前是數百名佛法精湛、境界深厚的僧人，那些僧人看著這名神情溫和、滿身灰塵的書生，如臨大敵。
君陌說道：「西陵神殿定於三日後詔告天下，詔書已經送了過來，裏面寫明了桑桑是冥王之女，詔諭世間昊天信徒追捕緝殺，還出了畫像。不過詔書里沒有提到書院，也沒有提到小師弟。」
……
稍一停頓后，他繼續說道：「大師兄在世間尋找小師弟和桑桑，已經找了整整一年時間，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找到或者說能不能在佛道兩宗之前找到。」
書院後山的絕壁間，夫子正在賞菊吃蟹飲黃酒，雖然菊花遠在長安城南的某處山野間，但他依然看得極為清楚。
妻子是位清秀少婦，神情溫婉，眉眼間透著滿足，她看著數裡外雨絲里的長安雄城，好生震撼，低聲說道：「好高啊。」
唐小棠點了點頭，說道：「何時歸來？」
這家小院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了，那個很可惡的喜歡用石頭砸它的年輕男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哪裡，所以貓兒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幸福。
黃草皆霜，被困在窪里的兩隻手指粗細的小魚，即便想相濡以沫，吐出來的沫子也會在很短的時間里，被凍成冰粒。忽然間，淺窪驟深！
「寧缺失蹤或者嗝屁，總之書院再無入世之人，如今局面緊張，書院需要立威，清河郡的白痴們既然送上門來，哪有不用上一用的道理。除卻你不算，我排最末一位，臨別之前也算是做些事。」
唐小棠聞言一羞，紅暈漸生，然後開始習慣性地捲袖子。
貓兒屈著兩隻前腿，把頭墊在軟軟的爪上，微偏著看著房門，忽然覺得有些孤單，甚至開始期望能夠聽到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
陳七知道這個問題是在問自己，輕轉酒杯說道：「臨四十七巷所有租房的租約都已經到了，全部收回來，也不會顯得刺眼。」
「朝二哥！」
陳皮皮本待離開，但總覺著好生不甘心，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把她摟進懷中。
陳皮皮看著她正色說道：「雨淋不病我，相思卻能成疾。」
……
秋雨落長安。
此時秋風蕭蕭，卻不知她微亂的髮絲與心情是被惱人的秋風擾亂，還是被那個人兒擾亂。
朝小樹平靜說道：「別的鋪子我不管，老筆齋是我租給他的，他不回來，那
片刻后，他來到一座很破舊的道觀前，禮貌地敲門而入，從懷中掏出已經發皺的那張畫像，看著觀中的老道士，難受地咳了兩聲，然後聲音微啞問道：「如果您來自瓦山小鎮，請問您是否看見過這二人？」
陳皮皮和唐小棠在離亭處分手不久之後，一對夫妻撐著青紙傘，在淅淅瀝瀝的秋雨里走進離亭。
陳皮皮看著少女稚美的容顏，說道：「你我之間的事情總還是需要家中長輩發話，我想知道父親對這件事情是什麼態度。」
「恭迎幫主！」
看著向城門處走來的一家三口，人群漸漸有些騷動，甚至有些青衣漢子的眼睛都濕潤了起來，一名穿著驍騎營統領官服的男子，領頭拜了下去，然後便是無數人拜了下去，只不過他們喊的聲音卻並不相同。
唐小棠笑了笑，說道：「哪有這般嘲笑自己父親的人？」
大師兄應道：「見過講經首座。我想知道您有沒有見過我家小師弟。」
夏天的時候，那書生到訪宋國道觀，尋訪無所得。
「你也知道如今局面緊張，書院雖說不懼，但也不想世間大亂，在這種時刻，你為何堅持要離開？」
朝小樹放下酒杯，平靜說道：「世間有些事情和頂不頂得住沒有關係，只看應不應該頂。當年春雨夜，我在老筆齋前邀請寧缺與我一道去春風亭殺人，他沒有問我是誰，那麼現在我也不想理會他究竟是什麼人。」
南城門處一片安靜，但並不是沒有人。
唐小棠點頭，說道：「那便珍重。」
「如果棋盤裡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那麼如果棋盤毀滅，寧缺和桑桑自然也就隨之毀滅，如果七念當時催動棋盤時間流速成功，那麼我們人間一年，這兩個可憐的小傢伙在棋盤裡只怕已經過了三生三世。」
此人一身青衫，神情溫和，容顏清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洒脫氣度，如果不是身後背著個小女童，不知要迷死長安城裡多少姑娘。
……
陳皮皮臉上的笑容斂去，神情凝重說道：「我會先去知守觀，然後尋機會上西陵神殿，想弄明白，去年爛柯寺那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西陵神殿似乎準備把桑桑的身份挑明，如果這件事情真發生了，寧缺和桑桑就算重新出現在世間，也將面臨無休止的追殺，我想看看能不能把時間拖上一拖。」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變得異常安靜，常三等人望向陳七，齊四爺
唐小棠說道：「那路上珍重。」
「拜見大哥！」
唐小棠看著他笑著說道：「難道這點雨也能把你淋病了？」
陳皮皮轉身向亭外走去，將至雨中，忽又折轉回來。
果不其然，朝小樹繼續說道：「不過臨四十七巷不是幫中公產，是我的私人產業，所以我暫時還是想維持原狀。」
相反今天的城門處有很多人，有穿著盔甲的軍官，有穿著褚服的官員，有一看便知非善類的數百名青衣青鞋的青皮漢子，甚至還有一名太監。
他靜靜看著手中的酒杯，忽然問道：「老筆齋還在吧？」
荒原上懸著一輪冰冷的太陽。
「老七你一直是我們這些兄弟裏面腦子最好的那個人，無論是當年與戶部的官司還是和軍部的傾軋，全賴你出謀劃策，陛下都很欣賞你，如果不是當年有案底，或許你現在早就已經進了軍部。你的想法沒有錯，老成持重之言，無論何時何地都有道理。」
其後三日，懸空寺內鐘聲大作，佛光大盛，清影流離，似有風在寺內不停飄拂，那名書生尋無所獲，告辭而去。
他始終覺得，小師弟生死不知是自己的責任。
朝小樹沒有隨林公公一道入宮，與諸位兄弟見面之後，便直接去了東城的春風亭橫二巷，正所謂孝道為先，林公公也只能徒呼奈何，好生替陛下不值。
一隻貓趴在老筆齋的牆頭，渾身濕漉，對著天空凄厲地叫了一聲，然後跳入小院，熟門熟路地走進卧室，上床后便倒下，用被褥把身上的雨水蹭干。
夫子說道：「棋盤就在棋盤裡。」
君陌跪坐在老師身旁，正在用一套極複雜的工具，替老師解蟹剔肉，聞言說道：「據書痴事後轉告歧山的話，那棋盤大概只有老師您能夠打開，問題是我們現在連那張棋盤在哪裡都不知道。」
……
雁鳴湖畔宅院里的僕役都已遣散或回到學士府，整座宅院里沒有一盞燈光，顯得格外冷清，湖水裡的荷葉又殘，在秋雨中隨波微伏，不知有沒有哪片荷葉還記得從前的那些雷，還記得當年的那些事。
天色忽暗，一陣寒風起，漸有雨點飄落，陳皮皮看著亭外秋雨微微，說道：「明年第一場春雨之前我便回來。」
老道士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不解于這名書生怎麼知道自己來自瓦山小鎮，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書生臉上沒有什麼失望的情緒，平靜向那老道士告了聲擾，轉身出了道觀，向著下一個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