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一百一十七章 荒原沒有新鮮事
車廂里瀰漫著米粥的熱霧，加上銅盆里依然在緩慢釋放熱力的符紙，有些悶熱憋氣，寧缺伸手把車廂頂板上的天窗推開一道縫隙。
……
寧缺說道：「我已經吃過了。」
黑色車廂很厚，一旦完全封閉起來，很難聽到外面的聲音，那些羽箭射中車廂，響起極輕微的幾聲輕篤，像是鳥兒在啄食。
就在前一刻，車轅與廂體處的聯結已經被寧缺解開，大黑馬前沖，頓時與車廂分離，失去動力的車廂在慣性的作用下繼續前駛，只是變得慢了些。
皮糙肉厚的它，根本不在乎荒原黑夜裡呼嘯而過的寒風，它的睡眠方式和一般馬的睡眠方式也極為不同，沒有把身體的重量完全用四蹄支撐，也不像那些疲弱老馬般躺到地上，而是歪著腦袋靠著車廂，像醉漢般斜斜倚著，鼻孔微翕，嗅著窗縫裡飄出的米粥香氣，睡得極為香甜。
寧缺得意說道：「哪裡是符，只是寫了幾個字，很蕭索的一道書帖，至少可以排進我作品的前十位，你說能值多少銀子？」
寧缺說道：「也就走到渭城後日子才好過些，想當年我們在岷山的時候，能吃乾糧就算是極好的生活，不用擔心我吃不慣。」
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甸，草甸上的黃草早已被寒風吹得偃倒，也許死去，也許等待著明年春天的時候再次復生。
無論左帳右帳還是金帳王庭，草原騎兵和馬賊的佩刀都是彎的，幾年前寧缺在渭城專業砍柴的時候，也很習慣用這種彎刀。
銅盆里的符紙早已消失，化作黃暖的火焰。
「我們現在知道自己在極西荒原深處，地點已經確定，卻不知道現在距離爛柯寺之變過去了多少天時間。」
草原騎兵拋射的羽箭，終於落了下來，呼嘯凄厲。
夜色漸深，大黑馬已經入睡。
『注：這章寫得比較滿意。』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車外望了一眼，然後忍著笑低頭吃粥，吃了小半碗后，精神稍好了些，想著他有傷在身，說道：「你也吃些。」
它的
桑桑明白他的意思，輕輕點頭。
……
……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能把我這兩位師兄同時搞定的人，世間頂多隻有兩個人，但那兩個人怕激怒老師，肯定不敢出手。」
寧缺想著那位德行仁厚的佛宗高僧，想著大師開啟棋盤送自己二人離開時的畫面，皺眉說道：「大師身體本來就不好，用真言助我與七念一戰，接著又強行逆轉棋盤，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得住。」
這是很久以前寧缺寫的火符，看著厲害，實際上無論是火焰溫度還是維持時間長度，都很普通。銅盆上的小鍋里，水剛剛沸騰，米粒在水中上下翻滾，一點顏色都吝於給水，要等到熟透，還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
唯一能夠解釋這種情況的，大概只能是昊天已經發現了冥王之女的存在，無形無狀卻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天道，開始試圖毀滅她。
他說的兩個人自然是知守觀觀主以及懸空寺講經首座。
所以寧缺沒有避走，黑色馬車依舊緩緩向著草甸駛去，而且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鋼鐵車輪碾壓著覆著薄霜的草莖，濺起無數泥土。
弓弦嗡鳴作響，箭疾破空聲起，十余枝羽箭在空中畫出一道圓弧線條，從數十丈外的草甸上方，向黑色馬車拋射而去。
此時黑色馬車距離那些右帳王庭的草原騎兵，還有兩百丈左右的距離，還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完全可以讓大黑馬發揮速度上的優勢，直接斜刺里衝過去，相信那些騎兵就算馭術再如何精湛，也不可能追上自己。
因為這種刀砍人頭很爽利。
大黑馬歡嘶一聲，猛地向前沖了過去！
寧缺想著桑桑先前的話，想起一件極為
他抬頭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忽然心頭微動，伸手指向縫隙里的星空，緩慢移動指尖，顯得極為凝重。
桑桑心想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你吃乾糧肯定沒小時候那麼香，但知道寧缺的性子，不再勸他，只是默默告訴自己得趕緊好起來。
大黑馬輕擺頭顱，有些惱怒，更多無奈。
大黑馬吭哧吭哧兩口便把地參嚼爛咽下，意猶未盡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望著寧缺，不停吧嗒著嘴。
與過去十幾年的外表相比，現在的大黑傘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傘面那層油膩的灰垢完全消失，露出極薄將透的純凈黑布，邊緣幾處地方更是出現了幾道破口，看著很是凄慘。
桑桑說道：「冷水就乾糧，怎麼好吃。」
寧缺看了那些草原騎兵一眼，沒有去觀察兵甲細節，便猜到了這些人的來歷——在西荒里，只有右帳王庭的部落，才能擁有這樣精銳的騎兵。
……
最關鍵的問題是，寧缺和荒原里的馬賊以及草原騎兵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他很肯定，來攔截自己的騎兵絕對會源源不絕到來，如果自己遇著攔截的人便折行而去，以對方的騎術和狩獵手段，只需要數次反覆，便能用大數量的騎兵把黑色馬車圍困在荒原深處，那樣將非常危險。
「我反倒比較擔心岐山大師。」
桑桑點點頭，手掌握拳，把那顆黑色棋子緊緊握住，然後看著棋盤說道：「這棋盤上已經沒有佛祖的氣息，算是毀了？」
他說道：「老僧說世間搜尋我們已經很久，看來棋盤還是發揮了作用，我們在裏面那條山道上賓士不過剎那，說不定外界的真實世界已經過了很長時間，雖然還是深秋，但我想現在至少已經是十幾天之後了。」
桑桑覺得他的推算很有道理，想著爛柯寺里那道佛光，心有餘悸，又想著進入棋盤之前的那
※※※
清晨時分，桑桑還在睡夢中，寧缺已經醒來，他看了看天色風向，確定今天是個趕路的好日子，便把大黑馬用拳頭揍醒，讓它趕緊上路。
他對草原騎兵和馬賊的作戰套路，甚至比對大唐的軍紀三疏十四章還要更熟悉一些，所以當他看到那些先前隱身在草甸下，此時才現出身形的弓騎，沒有任何意外和震驚，反而因為太過熟稔而覺得有些無趣。
「我雖然已經進了知命境，但師傅他老人家已經和你那個鬼扯蛋師傅同赴神國，沒人指點，頂多算半個神符師，能寫出一道不定符，已經算是符道天才，哪裡那麼容易又能悟出第二道新符來。」
就在逐漸變慢的過程中，黑色車廂里響起一陣啪啪的輕響，頂棚上的天窗以及兩側的車窗還有前車門，盡數被機簧鎖死。
寧缺繼續清理工作，把鐵箭、紙符、備用的替代箭簇分門別類整理，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然後掀起車廂底板，把藏在裏面的乾糧、啟動馬車符陣所需的異石，還有大黑馬吃的地精黃果之類的東西清點了一番。
那張看似尋常無奇的棋盤，自然便是佛祖留下的那張棋盤，寧缺想不明白，明明應該是馬車在棋盤裡，為什麼最後棋盤卻出現在馬車中。
草甸上方一名騎兵首領，發現那輛黑色馬車居然朝己方沖了過來，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看白痴的神情，而是變得異常凝重，然後他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刀。
在清理的過程中，寧缺看到了那張棋盤，稍一停頓后，把棋盤扔到角落裡，然後伸手拿起大黑傘，忍不住搖了搖頭。
有五六枝箭準確地命中了正在緩慢停下的車廂，然而對於純由精鋼打鑄的車廂來說，被這些看似恐怖的箭矢射中，連撓痒痒都不如。
寧缺有些慚愧，說道：「明天一定給你搞些肉吃，今天就先這樣吧。」
過往堅不可摧
當黑色馬車高速駛到草甸下方，應該再也無法轉變方向時，又有十余名騎兵悄無聲息出現在那名首領後方，取下弓箭瞄準馬車！
鍋里的米粥熬好了，散發著淡淡的香，寧缺把桑桑扶起坐好，喂她吃粥，說道：「粥里擱了些葯，偷的那憨貨的，別讓它知道。」
寧缺知道這是瓦山三局棋最後一局時，桑桑在棋盤上落下的那顆黑色棋子，低聲說道：「我有不好的感覺，把這顆棋子留著，作紀念吧。」
對寧缺來說，荒原之上沒有任何新鮮事。
……
桑桑看著他指尖移動的痕迹，確認不是二字元，緊張問道：「新符？」
桑桑縮在他的懷裡，右手抓著他的衣襟，看著那道縫隙里的夜空，發現荒原的星夜還是像以前那般明亮，只是她總覺得繁星之中有誰在看著自己，不由微生惘然恐懼，把寧缺的衣裳抓得更緊了些。
銀色的星光從縫隙里鑽了進來，灑在他和桑桑的身上，落在所有事物的表面，變成了他們兩個人最喜歡的銀子的世界。
數十名穿著皮甲的草原騎兵，沉默守候在一處草甸上方，不時伸手安撫身下疲憊的戰馬，看來他們也是經歷了長途跋涉才來到了這裏。
桑桑聞言也很擔心，從腰間取出一顆黑色的棋子，出神看著。
寧缺說道：「畢竟是佛祖的遺物，就算不能再開啟棋盤裡的世界，留著賣錢也是好的，總不好隨便找個地方就埋起來。」
箭簇射中車廂，然後從中折斷，頹然飄落於地，看上去就像是幾根試圖戳穿石頭的干稻草，非常可笑，又非常可憐。
「十幾把黃楊弓居然也玩拋射？馬車的目標雖大，也不能這麼玩啊。」
寧缺向身後看了一眼，桑桑依然在熟睡，兩隻小手緊緊攥著被角，眉毛皺得極緊，不知道在夢裡見到了什麼。
桑桑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真要回書院，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險，這字
寧缺拿著一根地參走下馬車，把在數百丈外警戒的大黑馬召了回來，摸著它頸上的鬃毛，想著在爛柯寺里同生共死的畫面，有些感動，說道：「從現在開始，我有一口肉吃，你就有口湯喝。」
然而黑色馬車沒有走出多遠，便遇到了敵人。這裡是荒原深處，人跡罕至之地，即便是連人都很難遇到一個，更何況還要遇到敵人。
……
車廂里一片銀色，然而那些都是虛妄的，用手指在空中寫出的書帖，再如何道盡世間蕭索，也同樣是虛妄的，無法保存便不值錢。
說完這句話，他把地參塞進大黑馬的嘴裏，然後拍了拍它的腦袋。
數十名草原騎兵同時抽出鞘中的彎刀，鋥鋥之聲不絕於耳。
他掠出車廂，落在了大黑馬的背上，雙腿輕夾馬腹。
寧缺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口，發現她的額頭有些微涼，但比犯病的時候要好很多。
鍋中米粥還在沸騰，發出噗噗的聲音，熱霧蒸騰，車廂里很是溫暖，只有角落裡的大黑傘和那張棋盤彷彿在散發著寒意。
按照現在的數量，應該可以保證從荒原回到書院，即便乾糧不夠，他也不會擔心在荒原上會尋找不到食物，尋找水源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若真沒有辦法大不了耗費念力多寫幾張水符罷了。
只是那些草原騎兵散布在草甸上，衝鋒線拉得很長，看似稀疏無力，實際上正是防著黑色馬車逃跑，寧缺如果想不戰而走，便需要儘可能地繞行一個大彎折行，才能繞過這片草甸，但那樣太耽擱時間。
如果她動用西陵神術，極有可能再次發病，或者死去或者引來冥王的目光，如果她撐開大黑傘，則極有可能引發一些別的變故，同樣可能引來冥王的目光，或者佛道兩宗大能的注意，無論哪種情況都極為危險。
車廂里，桑桑還在熟睡，大概聽著箭落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地揮了揮手臂，似乎想要把聲音從耳邊趕走，然後翻了個身繼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