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二十六章 有道，便能上道
大師兄沉默片刻后，說道：「還有老師。」
大黑馬的速度實在是快得沒有任何道理，一旦車廂符陣啟動，除了無距境的修行者，世間再也沒有能夠追上它的人，或者馬。那數百名月輪國的騎兵別說想追上它，看著這道黑色煙塵都已經看傻了。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它終於等到了那聲熟悉的哨聲。
黑色的車廂，安安靜靜地躺在坑中，除了沾了些塵土，沒有任何損壞，套索和轅木在前方微微豎起，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湛藍的天空下，重獲清光的白塔顯得格外美麗，湖上倒映著天光樹影，地面上還殘留著很多血，民眾的屍體已經被搬走。
這個冬天，大黑馬一直生活在大青山裡。
大黑馬強行轉彎，沉重的車廂卻憑著慣性繼續向前，挾著極為強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壯光滑的脖頸間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幾綹鬃毛掉落。
然而這整整一年時間，他都沒有怎麼休息，運用無距境界在世間各座佛廟、道觀、城市裡尋找寧缺和桑桑的蹤跡，極為疲憊，境界都出現了不穩的徵兆，今日一戰，終究還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傷，甚至極有可能影響日後的修行。
掌心裏的晶石嵌進車壁里的符陣，一道紙符在他的指間化為青煙，符意驟然而出，幫助車廂壁上的符陣高速啟動，只聽得一聲極輕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飄浮的聲音響起，沉重的車廂頓時變得輕了不少。
在修行界里，書院大師兄是個傳說。
數百名騎兵的扇面衝鋒陣形漸亂
大黑馬嘆息一聲，認命地低頭鑽進套索，然後渾身用力，四蹄在斜壁上閃電般亂蹬，費了極大的氣力，終於把沉重的車廂拖到地面。
大黑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頭望向身後遠處那些傻呵呵的月輪國戰馬和騎士，放肆地得意嘶鳴起來，心想和爺較量速度，傻逼了吧？
聽到回答后，講經首座沉默了很長時間，銀眉緩緩飄落垂下，他看著這名書生嘆息說道：「朝聞道而夕知命，原來那個故事居然是真的。」
講經首座想著今日一戰里最關鍵的那幾幅畫面，微笑說道：「子曰子不語，本座早就應該想到，夫子怎會不知言出法隨這等老朽法門。」
講經首座手扶錫杖，站起身來，緩慢而沉重地向馬車走去。
此時講經首座卻說，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己的猜測。
寧缺身形一低，像閃電般躍進黑色馬車。
講經首座緩聲說道：「都說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連撒謊都不會，想不到如今為了自己的小師弟，竟是學會了騙人。」
走到車前，他轉身望向大師兄說道：「寧缺與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鴉指引，有烏雲壓頂，你再也幫不了他，回書院休養吧。」
大師兄身體微僵，不明白講經首座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看著大師兄問道：「卻不知夫子何時授你的法子？」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無數強者如天空里的畫面一般，雲集朝陽城，尤其是從今晨開始，城內天地氣息大亂，
講經首座銀眉微飄，問道：「佛言不聞於世久矣，你何時悟得這法子？」
大黑馬再次嘶鳴，厚實的唇皮兒在風中狂暴地顫抖，還殘留著昨夜兔肉絲兒的大白牙在光線里顯得特別瘮人，馬身向左猛地躍出。
先前大師兄曾經向講經首座轉述過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體內的冥王烙印就會釋放，從而把人間的位置暴露給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烏雲離去，睽違很多天的陽光，終於慷慨地灑落在朝陽城內，難得見到湛藍天空的朝陽城百姓，卻沒有什麼喜悅的表現。
雲層很高，所以看似緩慢的移動，實際上速度非常驚人。七枚大師收回望天的目光，從身旁接過馬韁，帶著數十名苦修僧，向著北方追去，但他清楚雲層下那輛黑色馬車的速度，知道自己這些人多半是追不上了。
在扇面的前方百余丈外，寧缺背著桑桑不停奔跑，聽著身後清晰響亮如雷的蹄聲，看著那輛越來越近的黑色馬車，心情很是緊張。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便在大師口出佛言之時。」
哨聲很輕，大黑馬卻聽得很清楚——在它的世界觀里，這哨聲便是催命的繩索。令它感到有些惱火的是，它本來以為自己非常討厭這聲口哨，但在聽到口哨之後，它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不由覺得好生羞恥。
然後他嘆息說道：「你代夫子傳的
黑色馬車離開了朝陽城，籠罩這座城市整整一個冬天的那片烏雲，也緩緩離開了朝陽城，在高遠的天穹里向著北方移動。
……
它的前蹄很是強勁有力，一旦全力蹬動，要比普通勞役的鋤頭要厲害得多，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踢飛所有落葉，把那個坑刨了出來。
他看著大師兄，讚歎道：「剛毅木訥，是為仁。」
大師兄擦掉唇角的鮮血，慢條斯理應道：「老師未曾教過。」
精鋼鑄成的車輪，從地面里飄浮而出，大黑馬最先察覺到改變，歡快地嘶鳴一聲，四蹄閃電般蹬動，拖著車廂如道輕塵般向北方奔去。
湖畔的空地上，大師兄現出身形，他正在咳嗽，拚命地咳嗽，痛苦地咳嗽，咳得腰都彎了起來，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便是懷著如此複雜的情緒，大黑馬暴嘶一聲，拖著沉重的黑色車廂，順著大青山南麓的草坡，向著朝陽城外的原野上憤怒衝去。
肺是咳不出來的，但血可以咳出來，不過片刻時間，他手中那方捂著嘴唇的雪白手絹，已經變得殷紅一片，看上去就像原初便是紅的。
大師兄點了點頭。
此時數百騎月輪國騎兵，也已經追到，與黑色馬車相向而駛，如果馬車無法停下來，那麼馬上便要被這些騎兵包圍。
如果換成普通人，大概會因此而憤怒，戰意再起，但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卻像大師兄一樣平靜溫和，沒有任何慍怒的意
講經首座雖然連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剛不壞的他，沒有受任何傷，依然還是神話，是最後的勝利者，但因為寧缺帶著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敗者。
看著局勢危險，大黑馬暴戾地狂嘶一聲，竟是拖著沉重的車廂，再次加快速度，變成一道黑色的煙塵，趕在月輪國騎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達。
……
大青山裡，那些被羞辱被損害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飛禽走獸、虎豹狼熊，聽著這聲馬嘶，喜悅得渾身顫抖，心想這位大爺終於走了，您可千萬別再回來了。
它衝到原野上時，看到至少有數百騎兵，正從朝陽城裡衝出來，向著那道身影追擊，不由愈發憤怒，發狠地喘息著，再次加快速度。
又一聲暴烈的長嘶，大黑馬渾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車廂前沖之勢，車廂被它拉得傾斜將倒，深刻進泥土裡的精鋼車輪，在地面上震起無數泥土！
大師兄揖手回禮，道：「慚愧不敢當之。」
衝鋒在最前面的幾匹月輪國戰馬，聽著這傢伙的嘶鳴，看著它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身體一寒，四蹄驟軟，砰砰聲中摔倒在地，濺起一地煙塵。
今日這場佛宗領袖與書院大先生的戰鬥，神奇到言語難以形容，完全有資格被載入修行史冊，或繪進佛經神話故事。
傳說，終究不是神話。
它拖著車廂行出荊棘地，穿過密林，一路沒有看到什麼遊客，稍微有些放心，緊接著想明白為什麼沒有遊客，又變得很是擔心，來到南麓的草坡前，望向朝陽城方向，微微喘息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頭般，噼噼啪啪砸在沖在最前面、卻僥倖沒有倒地的月輪國戰馬的臉上，一時間只聞驚懼的馬嘶聲不停響起。
講經首座靜靜看著他，忽然問道：「難道這法子是你自己悟的？」
路過大青山時，它的得意盡數變成了不舍和感慨，心想今朝離去，無論是跟著寧缺逃亡還是回書院後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離開寧缺的身邊，它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彷徨失落，更沒有出現生活上的問題，反而得離樊籠復自在，整日里嚼花尋幽吃肉懶睡曬太陽，過得不知有多開心，便是籠罩朝陽城的那片烏雲，也只讓它煩惱了半天的時間。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溫和淡然，眉眼間透著令人直欲親近的乾淨，除了咳嗽時偶爾會蹙蹙眉，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大師兄能夠破了講經首座的佛言，把對方強行留在原地，替寧缺創造逃離的機會，已經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寧缺背著桑桑剛剛掠進車廂，車廂便傾斜過來，極為危險，他的人也被摔了兩個跟頭，此時終於勉強穩住身體，一掌便拍向車壁某處。
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然而葉蘇和唐這兩名天下行走，卻一直以他為修行的目標，可以想象他的境界是多麼的高深，但他今天的對手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是人間之佛，是已經成為神話的人物。
寬廣的城北原野上，數百騎月輪國騎兵挾風塵而來，蹄落密集如雨，聲勢十分驚人，形成一道極大的扇面。
一念及此，大黑馬不由好生唏噓，長聲一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