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六章 永不消失的冬天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六章 永不消失的冬天

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他便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不是被湯水嗆著,她最近這些天咳得非常厲害。
咳聲回蕩在帳篷里,久久未歇,她的神情顯得非常痛苦,寧缺的衣襟上都是她咳出來的湯水,乳白的湯水混著她咳的血,變成了黑色。
一名戴著帽子,穿著獸皮棉服的荒人婦女走到他身後,低聲喚道。
他寫得越來越潦草,直到最後幾個二字的兩橫竟似要連起來,但他依然不滿意,覺得兩橫間連得不對,雖然不知道哪裡不對,但肯定不對。
枯樹枝在剛剛解凝的泥土裡輕輕劃過,擠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迹,看上去和毛筆在紙上寫過沒有太大的區別,那是一個二字。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過閱讀佛祖筆記,試圖尋找到消除桑桑體內那道陰寒氣息的方法,又因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傳統,他對這方面也做了很多了解。
寧缺現在最憂慮最恐懼最惘然最無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懼冥君,所以他們對桑桑的態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絕對的畏懼,那名荒人婦女也不例外。
直到把她的小腳搓至溫熱,他才起身脫掉沾著血湯的外衣,又換掉被汗水濕透又被寒氣凍凝成冰的內衣,走出帳外。
「那再喝幾口湯。」
「吃飯了。」
寧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里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日子,在這些天里,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寫字寫符,修行浩然氣與刀法。
他沉默看著泥地上那些筆畫,眉頭微蹙,顯得極為認真。
……
今天的午飯是肉湯加麵餅,肉湯里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部落里所有婦孺碗里的肉加起來還要多一些,至於麵餅,那更是只有寧缺和桑桑才有的待遇。
但寧缺知道荒人不可能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且他向來不習慣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外界,所以他愈發刻苦地修行學習。
泥陶盆里的火符助燃柴火,帳篷里的溫度陡然升高,然後被寒氣一壓,又迅速變得黯淡起來,依然寒冷得有若冥間。
桑桑的小臉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那般蒼白,回復了以往的微黑膚色,但她的病並沒有好,反而變得更加沉重,也沒有什麼食慾,搖頭說道:「不吃了。」
如果沒有辦法治好桑桑的病,那麼就算荒人能夠戰勝西陵神殿的聯軍,就算他能夠天下無敵,也沒有任何意義。
荒人部落深處後方,數萬名強大的荒人戰士正在南方作戰,即便是佛道兩宗的強者,也沒有辦法來到這裏對他和桑桑造成威脅。
世間只有唯一真神昊天,長安城這座大陣名為驚神,那便是對昊天的褻瀆,何明池認為,這座大陣唯一的意義,就是應該被毀去。
何明池能夠來到這裏,自然有他自己的辦法。
……
說來很巧,其實不巧,荒人元老會派來服侍他和桑桑的這名荒人婦女,便是幾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時見到的那名荒人婦女,只不過當年參加冬禮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為了戰士,並不在部落中。
寧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著火盆邊緣的寒霜,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進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腳,不停地搓揉著。
就這樣,春天漸漸到來,春天漸漸離去,夏天漸漸到來,桑桑的身體和寧缺的心情,卻一直在向寒冬里行走,漸要被冰雪覆蓋。
桑桑的病越來越重,無論是道門神術修成的昊天神輝,還是學習佛法領悟的佛息,都已經無法鎮壓或是安寧那道陰寒氣息。
在荒人的祭祀儀式上,冥君的全稱叫廣冥真君,他總覺得自己在佛祖筆記或是某本道門典籍上見過,但無論怎樣回憶,把佛祖筆記翻到快要爛了,也沒有找到。
春意漸深,即便是荒原極北處,也終於有了暖意,山林漸綠,青草漸長,然而只有等盛夏到來,大概才會有青蔥一片的景象。
尤其是隨著桑桑而來的烏雲和十幾隻黑鴉,讓留守在部落里的老弱婦孺更是恐懼,經常能夠看到有人對著天空和桑桑所在帳篷上的那些黑鴉叩首,那名荒人婦女最開始甚至不敢回自己的帳篷,直到看久了才稍微習慣了些。
羊肉湯燉得很透,湯色乳白,散發著天然的香味,寧缺盛了碗湯,拿了兩張餅,示意荒人婦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給鄰居分了,然後走進內帳,把剛剛醒來的桑桑扶起,撕餅泡入湯中,喂她吃了幾口。
他先前對皇子李琿圓說,再強大的武器也需要在正確的時刻使用,才能發揮作用,此時站在世間最強大的驚神陣間,他沉默想著,再強大的武器也需要掌握在正確的人手中,才能生出真正的意義。
先前經過那條幽深通道時,他本就應該被通道石壁上刻著的那些符紋擊殺,因為除了身揣國璽的皇帝陛下和擁有陣眼樞的執陣人,沒有人能夠進到這裏。
缺把湯碗端到她唇邊,小心翼翼喂她喝湯。
越來越多的寒意從她瘦小的身體里滲透而出,無論烈酒還是符火,都很難讓她感受到溫暖,被褥和衣衫都冷得像是冰屑,整間帳篷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婦女十數日前便已經另覓帳篷居住,春意漸綠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帳篷四周地面卻依然冰凍著,如同另一個世界。
何明池的腳下,便是驚神陣的陣眼,或者說,他的腳下便是驚神陣,所以他覺得自己只要張開雙臂,便能夠擁抱整個人間。
寧缺醒過神來,跟著那名荒人婦女向帳篷走去。
他抬頭望向那片烏雲,迎著滲過來的陽光,睫毛上的冰霜漸漸融化成水。
寧缺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親著她的額頭,低聲說著話,又像是在哼什麼歌,桑桑漸漸平靜下來,喘息微定,然後漸漸睡去。
寧缺靜靜看著那個字,提起樹枝又寫了一個二字。在很短的時間內,他至少寫了三十幾個二字,每個二字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