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七章 赴死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七章 赴死

桑桑說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沒有地方能夠讓我活下去,我們都清楚,結局已經改變不了了,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煩惱?死亡便意味著沒有未來,在改變不了的時候,我們難道不應該試著學會接受。」
寧缺笑著說道:「這句話說得很好。」
「老師說,我是他的機緣,那麼我的機緣是什麼?」
部落里死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病越來越重,帳篷越來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只有她手裡的這顆黑色棋子依舊溫潤如故。
桑桑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他認真說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著了。」
桑桑委屈說道:「小時候在渭城裡,所有肉都讓你吃了,在長安城裡,你就喜歡膩在水珠兒姐姐身邊,哪裡看得出來不喜歡?」
說完這句話,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裏那顆黑色棋子開始發獃,這顆棋子是在爛柯寺最後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顆子。
做出決定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心神終於有了安放處的原因,桑桑的精神變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懨懨地總想睡覺,體內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她卻有了些食慾,一碗肉粥吃了大半才放下。
「不要說笑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去南方。」
寧缺端詳著身前這張乾乾淨淨的小臉,看著她如墨般的眉,如草葉般的短髮,低頭在她額上親了口,又在她涼涼的唇上親了口,說道:「你本來就很美。」
荒人的性格樸實堅毅,與唐人很接近,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會鬱郁,即便局面嚴酷,婦人們洗衣打獵時偶爾還會輕哼歌謠。
有一天,負責照顧寧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婦女,終於在名單上看見了自己兒子的名字,她開始哭泣,鄰近的婦人圍在一起安慰她。
……
寧缺沉默。
雖然不知道南方戰場上的具體情況,但從荒人部落的氣氛里可以明顯感覺到,荒人面臨的局面越來越嚴峻,甚至就連部落里的婦人,都已經在開始準備皮甲兵器,隨時可能上前線加入戰鬥。
「去南邊會死。」
寧缺其實很清楚,如果桑桑這時候出現在南方荒原的戰場上,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見得是死亡,卻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就要這麼辛苦地活著。」
桑桑說道:「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很長時間,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說這是良心不安,那麼便是吧。」
寧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內衣,貼上火符,又套上幾件厚厚的棉襯裘服,對著帳外吹了聲口哨,然後靜靜看著她,問道:「這就走?」
——千辛萬苦而來,忽然而去,像極了當初他們在朝陽城裡等大師兄等了整整一個冬天,然後相見便分手。
寧缺無言以對,只好不說話,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床上,然後仔細把她身上那些已經凝成冰珠的水擦乾,又拿出陳錦記家的脂粉,在她臉上勻勻地塗著
黑色馬車離開荒人部落,天空里那片厚厚的烏雲漸漸移動起來,籠罩著深春的荒原,讓原野上的青草都變得暗淡起來。
寧缺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現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風範。」
按照寧缺最先前的計劃,利用荒人部落擋住中原聯軍一段時間,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轉,然後他再帶著桑桑去極北寒域,哪怕去熱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兩宗的強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桑桑自己不願意繼續逃亡,那麼一切便休。
隨著時間流逝,南方的戰事愈發慘烈,名單送回來的頻率越來越慢,長度卻是越來越長,留在部落里的老弱婦孺們再也沒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安靜,氣氛越來越壓抑,每個夜裡,都能聽到隱隱的哭泣聲——再堅強的荒人婦女,在名單上看見自己兒子的名字,也無法忍住悲傷。
寧缺燒了一大鍋熱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鍋里,身上的寒氣四溢,鍋下的柴木繼續燃燒著,加了火符,才能保證火焰不熄。
他說道:「都說熱鬧地活,孤單地死,如果真要死,確實應該有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儀式,而且往死路里去,也許還能尋到生的機會。」
桑桑說道:「你知道我並不擔心這些。」
「什麼是命中注定?」
桑桑輕輕搖頭,說道:「但如果我們不來,他們不會死得這麼快。」
重病將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於是寧缺也不再逃了,於是他們挾著一身寒氣,向南方那片戰場而去,而正是在決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間,他和她在人間世僅存的這些時間,才重新獲得了某種叫做自由的意義。
寧缺說道:「那就走吧。」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說的。」
寧缺把她的腦袋按下去,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吃肉。」
桑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知道無法擺脫,所以她很平靜,寧缺想明白了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說對於桑桑的病,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懼悲傷,也開始平靜下來。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來,說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說走就走,不需要什麼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寧缺和桑桑拒絕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攔阻,駕著黑色馬車向南而去。
桑桑說道:「在朝陽城裡,你對我說過一段話,你說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註定,那煩惱便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桑桑微羞低頭。
「你的機緣當然就是我。」
桑桑低聲說道:「從爛柯寺逃到懸空寺,從荒原逃到朝陽城,再逃到荒原,最後逃到這裏,我實在是逃得累了……」
這種行為看上去有些荒謬,近乎兒戲,實際上卻是在絕對困境之下的無奈選擇,瀟洒都是假瀟洒,底子里是無比寒冷的絕望,天下再大也沒有容身之處,逃亡沒有方向沒有終點,那也就沒有意義。
寧缺放下帳篷沉重的門帘,走回床前繼續給桑桑喂葯。桑桑喝了兩口便停住,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們藏在這裡有什麼意義?我終究是要死的。」
寧缺想說些什麼,卻被她阻止。
「不去也會死。」
桑桑沒有接著寧缺的打趣話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知道他說這番話是想岔開話題,說道:「我不想繼續躲藏了。」
桑桑說道:「寧缺,你現在臉皮越來越厚了,撒這樣的彌天大謊,也神情不變。」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說道:「不用擔心,就算荒人頂不住,我們還可以去北邊,我們可以去看看熱海的風景,大師兄說那片海雖然凍著了,但如果能破開冰下去,還能找到幾條牡丹魚,老黃牛都很愛吃,味道應該不錯。」
「機緣?」
桑桑見他同意了自己的意見,開心地笑了起來。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有道理。」
寧缺說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離開也是被迫的,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之間,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時平靜赴死,才是他們主動做出的選擇,因為唯有真正代表永恆的死亡,才高於光明與黑暗。
桑桑說道:「我就是個小侍女。」
「這讓人看著,肯定以為我是準備把你燉來吃了。」
十余只黑色烏鴉隨馬車南飛,不知道是不是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外溢得越來越嚴重,以至於空氣的溫度降低了很多,它們也變得安靜了很多。
南方沒有好消息,只有壞消息,隔一段時間便有名單從戰場送回部落,名單上每個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戰士。
寧缺搓揉著她的頭髮,笑著說道。
寧缺替她擦完粉,又開始替她描眉,隨口應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一個小美人兒。」
寧缺笑著說道:「誰讓你總不爭氣,一直在病著。」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為什麼?覺得良心不安?還是覺得這樣躲來藏去很像過街的老鼠?小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是人人畏懼的毒蛇,都應該去做。」
桑桑有些羞,卻勇敢地看著他,回親過去。
寧缺說道:「且不提曾靜大學士是你這身子的親生父親,只說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間還有誰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貴。」
大黑馬無法平靜,蹄踏青草,鼻嗅花香,它的臀上墊了厚厚幾塊獸皮墊,也無法阻止車廂里的寒氣侵襲,雙腿間早已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它很是惶恐不安。
桑桑看著鏡中自己漸白的小臉,嘆氣說道:「以前總覺得自己生得黑,後來病了就越來越白,如今又黑了,這黑白也沒個定數,真是麻煩。」
桑桑說道:「那也沒見你真把我吃了。」
……
「不用內疚,荒人和我們一樣,本就不容於世,就算他們沒有收留我們,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國家,也不會允許他們繼續活下去。」寧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