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八章 伸向天空的一隻手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八章 伸向天空的一隻手

念珠上腕,一道慈悲的佛門氣息悠然而生,皇帝陛下覺得體內那道折騰了自己很多年的氣息稍微平靜了些,面色微和。
隨著光明逐漸壓倒黑暗,人們幸福的哭聲直衝天穹,不知有多少人興奮地昏厥,甚至就這樣不再醒來,回歸了昊天的神輝國度之中。
荒原地面上,大黑馬拖著車廂拚命地奔跑著,它似乎忘記了恐懼,追逐著天上飛著的那兩個人,不時發出憤怒凄厲悲傷的嘶叫。
兩個人的頭髮與衣袂在空中飄舞著,看上去就像是兩朵黑色的花。受到光明的威壓,他開始不停淌血,血從黑色的花瓣上淌落,落到荒原上。
黃金龍首向荒原地面噴吐龍息,就像是一道金沙,像暴雨般落下,看到這幅面畫,不知為何,皇帝陛下的臉色驟然蒼白,顯得極為痛苦。
岩石砌成的城樓最深處的房間里,皇後娘娘正抱著年幼的皇子,她的臉色很是蒼白,唇角還殘留著血漬。
不能抬頭望天,不代表不能知道天空上這場神戰。
光明並不僅僅是溫暖,更代表著威嚴,需要的不是親近,而是敬畏,所以光明允許人類知道自己的存在,卻不允許人類看到自己的存在。
除了寥寥數人,整個人間沒有誰能夠抬頭望天。
極淡的金暉,在眼睫毛前掠過,大地似乎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寧缺抱著桑桑,順著龍息,向天上飛去,向黃金巨龍的嘴裏飛去。
既然抓住了,那麼就永遠不會放手。
昊天不要他。
如黃金沙一般的龍息,在荒原上飄拂,落在寧缺等人的身上,便是要奪走他們體內的天地元氣,凈化為世界本原的光明。
黃金巨龍漠然地看著她。
不過有時候,選擇本身就很有意義。
……
寧缺跳了起來,抱住她的腿,想要把她拉回地面。
極西荒原深處。
也便是所謂的救贖。
桑桑看著他笑了笑。
他修行的是浩然氣,早已入魔,唐和荒人戰士,也是修的魔宗功法,他們的身體里,都有自己的世界,都貯存著很多天地元氣。
皇帝走到她身前,毫不猶豫摘下左手腕上的念珠,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
桑桑向天上飛去,向黃金巨龍的嘴裏飛去。
……
……
隨著黃金巨龍漸漸現出全形,籠罩著整片荒原的威壓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恐怖,甚至就連荒原空間本身都開始不穩起來。
因為有隻手伸到了天空里,抓住了寧缺的腳。
年幼的皇子哭喊著對皇帝說道:「父皇,你快看看母親,這究竟是怎麼了?」
……
桑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離開了像白蓮花的冰雪,飄到了空中。
那些強大的氣息,從青山裡滲透出來,注視著天穹里的變化,享受著黃金巨龍灑下的光明,漸漸蠢蠢欲動,偶爾能聽到低沉快意的笑聲。
寧缺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數十粒龍息金沙落在唐的身上,獸皮衣裳瞬間綻裂,他堅硬如石的身軀上,忽然多出了數十道極細的血洞。
只有巨峰最高處的一小片峰頂,在雲霧之上,地表之上,可以看到極遠處的畫面,可以看到東方越來越明亮的天空。
遠遠望過去,天地之間彷彿生出了一道旋風,細的一端在黃金龍頭處,粗的一端則是在地面上,不停掃蕩,所過之處,飛沙走石。
皇後娘娘看著皇帝溫婉一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更可怕的是,小腹深處那滴浩然氣凝成的液珠,似乎是感受到了龍息的召引,劇烈地旋轉起來,釋放出無數道氣絲,向著他的身體各處灌注而去。
但他依然沒有放手。
遠處的賀蘭城內,皇帝陛下看著神輝閃爍的天空,看著那顆黃金龍首,沉默不語,臉上的神情顯得非常凝重。
天空中,黃金龍首緩緩前移,細長的龍身終於探出那抹燃燒的白雲,細密如錦、明亮如鏡的鱗片與雲絲摩擦著,與空氣摩擦著,綻出金色的火苗。
無數城市,無數鄉鎮,無數山河,無數村莊,無數人跪倒在光明之下,看著地面上的投影,緊張地注視著這場光明與黑暗戰爭的走勢。
然後他向上望去,只見頭頂的天空里是一片光明,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顯得那般的純凈,就像死亡那樣純凈,於是他知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
北方的黑夜已然緩慢退卻,大黑傘不再噴吐氣息,桑桑與夜色的聯繫被中斷,繚繞在她身旁的氣息早已凈化,煙塵沙礫不停狂舞。
這個過程便是昊天的神罰。
肉眼看不到這個過程,但寧缺能感覺到,因為他自己身上都有不少浩然氣,被黃金巨龍吸走,此時他再抬頭望去,墨鏡里的黃金龍首,再也找不到任何威嚴光明的感覺,顯得那般血腥恐怖貪婪。
昊天要桑桑。
如果僅僅如此倒算不得什麼,問題在於,那些灌注到身體各處的浩然氣,竟有了穿透肌膚離體而去的徵兆!
所以桑桑的身體很輕,而他的身體卻忽然變成一座山般沉重。
黃楊大師卻無法放心,不敢再由著陛下的性子,讓他站在城樓上觀戰,強行攙扶著他,走進厚石砌成的城樓里。
沒有燃燒不代表沒有威力,黃金沙般的龍息,落在荒原上,落在無數荒人戰士的屍體上,那些已經長眠的荒人戰士屍體上忽然多出了很多極細微的裂痕。
懸空寺講經首座,手持錫杖觀東方,雙眼早已經被光明照得乾涸一片,找不到任何水汽濕潤,但卻是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桑桑依然在向天上飛去,帶著他一起向天上飛去。
隨著那些黃金沙粒離地而去,荒原地面上荒人戰士屍體里的天地氣息,也被那道龍捲風吸噬而走。
按照昊天道門的說法,魔宗之所以為魔,除了因為修魔者自創世界,是為對昊天的大不敬外,最根本的原因,便在於修魔者會不停攫取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氣,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終有一日天地元氣會枯竭。
在西陵的深山中,有處極簡樸的道觀,這座道觀大概是最少昊天信徒知道的道觀,但卻是昊天道門最重要的道觀。
落向荒原的龍息,由無數萬粒細小的金暉碎礫組成,很奇異的是,這些蘊含著無窮威壓的金色的沙礫,落到地面后,並沒有燃起熊熊的神輝之火,而是像真正的沙一般,被風吹拂得到處飄舞。
他這輩子做了很多次選擇,如今看來,那些選擇真的沒有什麼意義,就像最後這一刻,他選擇跳到空中,抱住桑桑一樣。
……
無數昊天的信徒彙集到最近的道觀里,不停地頌經祈禱,替荒原上的聯軍祝福,向昊天展現自己的虔誠,大喜大悲,如痴如狂。
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形忽然停住,不再繼續向天空里、光明裡飛去。
……
桑桑回頭,望向寧缺,眼神很驚恐,神情很無助。
懸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經避進那些大大小小的黃色寺廟裡,雲霧繚繞,把整座山峰裹住,只能隱隱聽到經聲,卻看不到具體的畫面。
桑桑的衣裳在旋風中瑟瑟擺動。
黃楊大師看著這幕畫面,在心底嘆息一聲。
黃金巨龍代表著昊天的意志,在它的眼中,寧缺和荒人,就像是偷竊昊天財富的無恥竊賊,它當然要把這些財富從這些竊賊的手上拿回來。
但他做不到。
高空里那顆巨大的黃金龍首張開了嘴,龍身忽然粗了一分,荒原地面上,忽然颳起了巨風,呼嘯著盤旋著,席捲起那些灑落的黃金沙粒離開地面。
他看著桑桑笑了笑。
只聽得喀喇兩聲,他抱著桑桑的兩隻胳膊完全碎了。
哪怕手斷了,也不放手。
在這座道觀後方,有一座覆著青藤的紅土山,山間有無數幽深的洞穴,在這些洞穴里居住著很多實力恐怖的道門強者。
昊天降下黃金巨龍現世,光明普照人間。
荒原上神輦里,葉紅魚曾經嘗試望向天上的黃金巨龍,瞬間流淚刺痛,眼眸底部的神之星輝盡散,她只好再次面無表情低頭。
黃楊大師的神情非常嚴肅,右手腕自僧袖裡探出,握住陛下的左手,手腕間一串檀香木念珠,像流水般滑過,戴到了陛下的手腕上。
寧缺看著它聲音嘶啞說道:「真是頭憨貨。」
寧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揮手試圖將飄至身前的龍息之沙驅走,不料那粒金沙竟是渾不著力,輕飄飄地粘在他的手掌邊緣。
哪怕死了,也不放手。
龍息降臨,一股神聖的純凈的威嚴的氣息,在荒原上回蕩。
龍息是龍的呼吸,呼之後便是吸。
……
東方光明漸盛,黑夜被照得相形失色,縱未消失,卻已經被完全掩住。首座的臉上卻沒有什麼喜悅的神情,只是疲憊而凝重。
寧缺手中的弓弦啪的一聲斷裂,隨著這聲輕響,他的識海驟然大亂,體內的氣海雪山彷彿也有了崩垮的徵兆。
一道極細的血洞,頓時在他手掌邊緣生出,體內磅礴待釋的浩然氣,便順著那道血洞,向體外散去,瞬間消逝于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