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換新天
夫子接過椰子，用手在堅硬的椰殼上，扳下一小塊椰肉，送進嘴裏緩緩嚼著，嘆息說道：「椰肉久嚼，香過花生。」
「如果有智慧從外部世界觀察這個泡，泡的內部與外界便會發生聯繫，每一次觀察都會影響觀察對象的狀態，這不是你這幾天說過的道理？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所處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穩定，既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就說明沒有旁觀者。」
夫子輕捋鬍鬚，自矜說道：「原來不管我生活在哪裡，都還算是不錯？」
夫子說道：「這種推論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礎之上，如果天外還有天，世界之外還有真實世界呢？」
夫子指尖那團鍍著銀暉的光泡憑空消失，他拍了拍寧缺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你怕所有的這些都只是一場夢，或是一場遊戲，那種情況確實讓人很惱火，不過那種情形確實不需要擔心。」
夫子放下椰子，說道：「你問昊天害怕什麼？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夫子繼續說道，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長的指尖，然後漸漸凝聚，變成了一個很淡的光泡。
寧缺皺眉思考道：「因為是封閉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間源源不絕地流轉，最終依然會趨向寂滅才對，昊天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那它為什麼不破開這個世界，去往更廣闊的世界里尋找新的能量來源？」
「老師，反正我聽不懂，您請繼續。」
寧缺正在專心等著老師的回答，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句話，苦笑說道：「可沒聽人說過，也沒見誰把椰肉當花生吃。」
「首先，昊天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如果這個世界破滅，或者是與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毀滅。其次，我想它應該是在害怕。」
……
「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為值得為之而奮鬥。」
「飄浮在外部世界里的一個泡？」
寧缺笑著說道：「哪裡是不錯，是強到不能再強。」
「面對未知，永遠不會缺少勇於嘗試的人，因為人們會恐懼，但也會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兩個概念，正是人類最顯著的特徵。」
「飄浮這個詞並不准確，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間里，又不在空間里。」
「這個世界繞來繞去，起點便是終點，這真的很沒有意思，人類對未知好奇的天性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里永遠平靜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閉的，我們便想打開這個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聽著船首撞破海浪的聲音，看著船上方碧空里的流雲，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到荒原大戰時，那條黃金巨龍吸取荒人戰士屍體散發出來的天地元氣的畫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發變得貪婪起來。
寧缺搖頭說道：「我忘
「或者說空間碎片？不，還是叫泡更妥切。」
「未知？」
寧缺把椰子遞過去，半跪在椅上，不解問道：「它這麼強大，害怕什麼？」
夫子微異，問道：「什麼世界？」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或者說，昊天世界處於一個更大的世界之中，那為什麼能夠不與外界交流？」
寧缺第一次見到夫子是在長安城的松鶴樓露台上，當時他便被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過去，此時又被砸得生痛，不由好生惱火。
「但昊天不是人，雖然它有生命性，但歸根結底，它是枯燥的、單調的、無趣的客觀規則，它害怕改變，更沒有勇氣面對未知。這就是我們與昊天最大的區別，也正是我們與它不可能永遠和諧相處下去的根本原因。」
「我只是想證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錯誤的，昊天的世界沒有旁觀者，因為昊天也是參与者，如果我們在演戲，那麼它也是演員之一。」
夫子雙眉微顫，難抑喜悅之情，說道：「別的不好說，美食家還是有資格的。」
寧缺說道：「因為老師您的推論？」
寧缺點點頭。
桑桑很小的時候，偶爾會從寧缺嘴裏聽到什麼月亮、桔梗小姐、狗之類的話，也會聽他說一些關於什麼環什麼瓶的知識，只不過她不怎麼感興趣。
「為什麼？」
「當然不可能。」
夫子躺在椅上，手裡拿著個五彩斑斕的貝殼在玩。
夫子說道：「我們身處的世界沒有你所說的物理學上的邊界，世界內部的構造絕對穩定均衡，同樣是你所說的熵那個東西，熱力學第幾定律，似乎在這裏也是無效的，那麼按照你所說的那些道理，我們這個世界，等於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不與外界進行任何交流。」
他想不明白老師平時把這根棒子藏在何處，卻顧不得研究這個問題，指著頭頂的夜空，說道：「說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戲，這又不是不可能。」
上岸便是回到人間，便可能會面臨很多事情，尤其是聯想到一直籠罩著自己的那份不安，寧缺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寧缺說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時間軌道的獨立世界。」
從荒原往北、繼續往北便來到了世界南方，數十日來見過太多，吃過太多，也聽老師說了很多，寧缺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些天他把自己記得的那些殘缺的知識告訴了夫子，哪裡能夠想到夫子能夠記住這麼多，還能如此簡易地推論出很多事情，雖然他現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論是否正確，但至少聽上去很正確。
夫子說道：「因為那樣太沒意思。」
那個世界里的很多記憶已經變得很模糊，他盡自己所能回憶，然後把記得的那些細節全部說了出來，一一講述給夫
「蓮生是這樣想的，你小師叔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古往今來有無數人都在這樣想。我們當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個天或者也只是一個更大的囚籠，但至少我們可以多看一些風景，多經歷一些事情。」
然而終究還是會上岸，大船繼續向北行駛，隱隱約約間，已經能夠看到遠處黑黑的海岸線，甚至讓人有種錯覺，能夠聞到碼頭上的味道。
寧缺靠在軟椅上，把毯子拉了拉，側頭吸了口椰汁，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極點，如果能夠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夫子聽完后，沉默思考了片刻，從袖子里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寧缺腦袋上敲了一記，教訓道：「蠢貨，難道你以為我們是在演戲給人看？」
寧缺疑惑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夫子搖頭說道：「不可能。」
後來寧缺漸漸不提這些事情，於是她也漸漸淡忘，但月亮這個詞還是會三不五時被寧缺說出來，她總以為這些是胡話，直到今天夜裡，她站在夫子身旁靜靜聽了半天，才知道原來那不是胡話，而是夢話。
清晨時分，大海和海里的魚兒被紅艷的朝陽一道喚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蚝粥，夫子帶著寧缺去船首吹海風睡回籠覺。
「不僅如此。」夫子說道：「不管我們生存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只要我們是真實的，那麼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靜溫柔，海風輕微溫暖，海浪輕柔起浮，就
「強扭的瓜不甜，三觀不同怎麼成親？被一個賊老天蓋在頭頂，呼吸如何能暢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開這片天。」
……
寧缺無言以對，心想如此理所當然的口氣，果然是書院一脈相承的氣質。
「人也會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沒有吃過椰肉，把椰肉當垃圾一樣扔掉，很多人沒有吃過辣椒，覺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樣嚮往未知，所以才會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才會有我這樣愛吃椰肉的人，才會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就像那天夜裡我與你說過的那般，看見一座山，我們總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看見一片海，我們總想知道海底是什麼，看見一片天空，我們總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麼。正是因為好奇，所以人類才會不斷地開拓進取，變得越來越強大。」
她抬頭把被海風吹亂的頭髮抿到鬢后，順著夫子和寧缺的目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裡能有一個亮亮的東西，確實應該很美。
「一個泡？」
「然後？」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說道：「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叫什麼的世界？」
「根據這些天你說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夢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實情況，大概會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是一個泡。」
寧缺看著夫子誠心讚美道：「老師，如果您生活在我夢中的世界，您絕對會是最優秀的哲學家、科學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