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那隻腳落在青山上。
老黃牛無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
他發現自己在荒原之上。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他只能從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濘的土地，判斷出這裏曾經下過好大的一場雨。
大師兄把一籃最新鮮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天空里極細的裂痕，對人間來說其實已經無比開闊。
寧缺抱著雙膝，看著天空。
沒有任何變化。
他們太過放肆。
數十道極強大的氣息噴涌而出，向著青山外逃去。
熱海表面的雪層，被暴雨擊打得千瘡百孔。
酒徒望向天空某處，嘲諷說道：「他總說昊天飛得再高又有什麼用，如今看來他再強又如何？終是要離開人間，向天空飛去。」
那之後，他被迫飄零于南海之上，終生不敢踏足陸地一步。
每當他瞬移到一座海島上，那根木棍便會緊跟著出現。
他是道門最強大的人，晉入傳說中的無距境界。
佛陀觀明字卷后，曾在筆記里寫道：「日月輪迴，光暗交融，月便應在夜裡。然無數劫來，萬古長夜不見月。」
那些強大的氣息，不止向人間四處散播，甚至快要觸到天穹之上。
他們並不擔心昊天會懲罰自己，因為他們是昊天最虔誠的信徒，最忠實的下屬，昊天不會讓他們這時候便回歸昊天神國。
……
所以他們痛哭，所以他們歡笑，所以他們手舞足蹈，雖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斷了只腳，他們放肆地釋放著自己的氣息，向人間宣告自己的強大。
……
他站起身來，搖搖欲墜
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想。
……
那當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說，不是寧缺熟悉的那個月亮。
他的右肩已經被那根木棍擊中過一次。
他只能繼續逃亡，直到夫子真正離開人間。
但青衣飄飄，依然在南海無數海島間來回。
數十道或沙啞或尖銳的笑聲，從洞窟里傳出，穿透青藤，向人間而去。
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登天一戰，然後失敗。
屠夫說道：「為了那些莫名的念頭，便要放棄永生，去對抗永遠不可能戰勝的上蒼，在有些人看來這或者很瀟洒，實際上不過是愚蠢罷了。」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但想來已經是段很長的時間。
夫子曾經說過，從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終都會走到一座雪峰下，那座雪峰，便是這個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這場雨很大，延續的時間特別長，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暴雨如注，偶爾有幾個時辰會細雨如訴，但中間完全沒有斷過。
今日夫子終於登天，按道理來說，他終於可以登岸了。
天還是那個天。
他叫陳某，無數年來身上都是一襲青色道衣，故號青衣道人。
夫子抖了抖腳，把鞋底的泥土岩屑抖掉。
很多天食水未進，他的身體雖然強橫，依然感到了虛弱，被夫子填飽的腸胃早已空空如也，但他什麼都不想吃。
水霧裡有無數死去的魚與鳥。
……
或許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看了人間一眼，又望向桑桑問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青衣道人在南海無數島嶼間流浪，跟隨漁船漂泊，他不停修行，與南海取珠的漁女生下一個孩子，然後把那個孩子送到了夫子門下。
荒原深處傳來幾聲狼嚎，它們從來沒有見過月亮，不知道這是什麼。
昊天神國的大門，就此崩塌。
……
……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陳皮皮跪在知守觀里的湖畔，對著天空不停流淚，雙肩塌著，身體不停顫抖，眼睛哭到紅腫，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桑桑完美的臉上本來沒有任何情緒，此時卻忽然流露出極大恐懼。
最令他痛苦的是別的事情。
人間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他們感到恐懼。
書院後山。
他放聲而笑，笑聲越來越大，因為聲音很嘶啞，所以聽著像是在哭。
夫子便是月。
……
他本來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能踏上陸地。
……
但他們忘了此時的天空上還有人。
海上生起無數巨大的浪花。
寧缺醒了過來。
……
一輪明月，出現在夜空里。
這場雨註定會被載入史冊。
陳皮皮的父親是知守觀觀主。
天穹開始震動，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極細的裂痕。
直到此時，他才想明白老師登天之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
青山平。
「我本不想再管人間之事，但既然你們願意現身，那便善終吧。」
但
就這樣，從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來臨。
人間某座小鎮，某處集市，熱鬧嘈亂，空氣里瀰漫著爛菜葉和雞屎的味道。一個男人提著一壺酒，走進一間肉鋪。屠夫關上鋪門，帶著那人登上二樓天台，對桌坐下，開始喝酒吃肉。
當流火入海時，那顆水晶折射著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畫出一道明亮的弧線，向著人間北方而去，最終不知落在何處。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蒼天，也遮住了青山裡如蟻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強者的氣息。
……
夫子還活著，還在天上戰鬥，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
光明大作，然後散開。
那是因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終在追著他。
然後他再次消失。
但因為很多原因，他沒有想到，或者說不想想到，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後，嘆息安慰說道：「夫子既然已經顯聖登天，那麼你父親便可以回來了，至少這算是一件好事。」
在數萬顆流火隕石里，有一顆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頭。
天不生夫子，萬古如長夜。
書院這兩個字，是這些道門隱世強者的噩夢。
……
他們都已重傷，都已重殘，一半人是傷在書院軻浩然的劍下，另一半人，則是傷在當年夫子登桃山斬花一役中。
這些笑聲里充滿了悲傷憤怒，又顯得那般狠毒暴戾。
夫子的聲音響起。
……
老師死了。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
一隻腳
因為夫子不准他登岸。
……
他眼睜睜地看著昊天找到了老師。
如果不是他對南海上的無數島嶼非常熟悉，或許他根本無法避開這根木棍。
其中有一處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飛石擊中一般。
這畫面真的很美。
那座世間最高的雪峰上，也因為暴雨產生了幾次滑坡雪崩。
山岩與泥土都是紅色的，似極了陳年的血，只不過山崖表面生著無數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
他就這樣坐著。
一座鬱鬱蔥蔥的海島上，忽然出現他的身形。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無距的境界。
軻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誅而死，今日夫子終於顯聖登天。
……
寧缺知道這輪明月是什麼。
他的視力很好，沒有看到環形山，只看到溫暖的光明。
他躺倒在濕漉的草地上，縱情地笑著哭著，像孩子一樣打滾蹬腿。
多年前，書院軻浩然遭天誅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觀被迫全力出擊，此一役，道門無數強者殞命或重殘，青衣道人哪怕請動懸空寺講經首座聯手，依然無法在夫子手中那根棍子下支撐片刻。
無數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嘯而落，與空氣急劇摩擦，變成數萬顆流火的隕石，落在寬闊無比的海洋上。
那道高大的身影雖然漸漸消失在無限光明之中，卻還沒有完全離開人間。
道門隱世強者，盡滅。
西陵神國深山老林里。
……
極北寒域從來沒有下過雨，只下雪，當黑夜延長
數千裡外，他的雙腳落在另一座海島的沙灘上。
老師與昊天的這一戰，應該是輸了吧？
寧缺看著漸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明字卷上面寫著：「日月輪迴，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謂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
二師兄把一盤最鮮美的魚膾放在它身前。
知守觀後方有座山。
他很痛苦。
他們終於迎來了重見天日的時刻。
人間無恙。
青山蟻窟里，住著很多道門強者，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是知命境巔峰，甚至有幾個人已經越過五境，成為傳說中的存在。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臉頰上。
他坐在雨後的草地里，坐在泥濘的原野間，抱著雙膝，瑟瑟發抖，看著雨後的天空，瘦削的臉頰被天光照得非常蒼白。
他對著夜空里那輪明月喊道：「一定要贏啊！」
在每一座海島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無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它緩緩閉上眼睛，有滴水從眼角淌下。
青山裡的笑聲驟然變成了驚怖的尖叫，與恐懼的呼喊。
下一刻，他便消失。
生出無數熾熱的水霧。
青色道衣上染著血水，道髻早已凌亂，他很狼狽。
夫子登天後，整個世界開始下雨。
這場雨註定會改變人間的很多事情。
然後是越來越多的水滴。
夫子說過，那一定很美。
大師兄和二師兄抬頭望天，才發現下雨了。
老黃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魚，顯得很落寞，很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