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章 我來過渭城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從渭城裡走了出來。
然後他看著皇子問道：「你想當大唐皇帝嗎？」
然後他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悲慘。
……
渭城裡一道殘破的酒幡輕輕搖晃。
他的聲音很大，很暴烈，就像是雷一般，在渭城外的荒原上炸響，那幾名騎兵身下的坐騎聞聲而驚，人立而起。
……
今天的渭城顯得太安靜了些，那些積在土城牆下的舊灰，裏面隱隱可以看到黑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凝之後的顏色，還是別的什麼。
汗青繼續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關係親近，和皇後娘娘卻有舊怨，陛下傳位給六皇子……我其實並不在意你支持哪一方，但我希望你這時候就表明態度，南撤之途艱難，到時再出問題……」
皇后說道：「我並不懷疑這一點。」
……
寧缺說道：「現在沒有時間去感慨，將軍想說什麼請直接講。」
……
數匹戰馬拉動著沉重的灰棺，在街道上緩緩駛過，車輪碾壓著堅硬的石質地面，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聲音。
聽到寧缺憤怒的吼聲，人們終於明白渭城裡面發生了什麼。
寧缺站起身來，說道：「首先賀蘭城裡的所有糧食必須全部帶走，而且一定要做好計算，所有的糧草必須先供給戰馬，人可以餓，餓上幾天不會死，而且有馬馱著還能繼續前進，到最後如果還不行，那便殺馬。」
他的推測與實際情況發生的順序稍有變化，但得出的結論，與事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和皇後娘娘的看法也完全一致。
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背依然挺直，扶在刀柄上的右手依然穩定，看不出任何變化，似乎在渭城裡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具棺材很大，用數十根天棄山崖里的松木製成。
經過一番臨時的商議，南歸唐軍沒有對大將軍府的軍令提出任何異議，大部隊就地休整，皇後娘娘與六皇子則隨陛下靈柩先行啟程。
他忽然沉默，畫
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寧缺坐在馬車裡，坐在松棺旁。
房間里一片安靜，人們知道寧缺出身渭城，渭城便是七城寨里的一處邊塞。
經過艱難的跋涉，南歸的唐軍大部隊，終於抵達了岷山中麓地帶，視野之中的青色越來越濃，山上的秋樹則是越來越紅。
汗青吃驚說道：「守軍跟著一道南撤，難道不要賀蘭城了？」
寧缺低聲說道：「不要進去。」
寧缺臉上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繼續平靜說道：「七城寨肯定破了，金帳的騎兵甚至已經過了平陵關，直逼河北郡。」
此時的靜室內，除了那口灰色的松棺，便只有寧缺和汗青兩個人。
他扔掉手上的樹皮，抬頭看著眾人說道：「鎮北軍三分之一的騎兵，都在賀蘭城裡，北大營有沒有足夠的軍力抵擋？長安城如果從固山郡甚至是土陽城調兵，東境怎麼辦？隆慶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大軍雖然沒有經過渭城，但終於進入了戰區。金帳王庭騎兵在邊塞造成的恐怖破壞，還有那些變成廢墟的唐人聚居城鎮，接連在人們眼前出現。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什麼都沒有。」
回到賀蘭城內，那種微妙的情緒，依然在寧缺和皇後娘娘之間回蕩，直到他進入樓閣靜室，看到那具灰色的棺材。
殺聲震天，一名唐將帶著數百名騎兵，從街頭衝鋒而至，朴刀雪亮。
被暴雨和敵人圍困在荒原深處的唐軍，終於開始了南歸的旅程。只不過來時，他們的國家還是世上最強大的國度，回歸之時，他們的國家已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就像汪洋中的一艘破船，隨時可能覆滅。
寧缺說道：「很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騎兵們坐在馬背上，看著走入渭城的他，臉上的情緒有些複雜。
汗青不再說話。
寧缺沒有轉身，吼道：「不要進去！」
寧缺說道：「這是我的承諾，但一樣有效。
將領們沉默片刻，沉聲應下。
皇后說道：「因為你最終還是娶了桑桑。」
門外傳來腳步聲。
寧缺搖頭說道：「金帳王庭肯定早有安排，他們的精銳南下，荒原腹部空虛，肯定不會給我們可趁之機，那些部落只怕在雨停之後，便會向北方撤去，如果我們要追，路途會被拉得更長，無糧深入荒原，太過冒險。」
皇子看著寧缺，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說道：「父皇讓我當，那我便當。」
渭城還是那座渭城，簡陋無比，城門像往年一樣有些歪斜，但如果從裏面關上，便是破城車都很難撞破。
寧缺緊繃了多日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些，一直深深藏在心底深處的恐懼和緊張，卻也同時爆發，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提出自己要往西邊走一趟。
那少年穿著明黃色的皇子服飾，眼眸微轉，打量著寧缺，顯得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的，像是不習慣見到生人。
一名鎮北軍將領說道：「一路打柴，多搶幾個金帳部落便夠了。」
「裏面的情況怎麼樣？」唐騎軍官問道。
賀蘭城內存貯多年的糧草被搬運一空，城前戰場上倒斃的戰馬，被唐軍割斷四肢，堆在拖車裡，作為候補的糧食。
寧缺說道：「你繼續說。」
他跳下馬，走到城門處伸手一推，歪斜的城門應聲而倒，煙塵微作。他站在城門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步向裏面走去。
如今的北大營，擔負著抵抗金帳王庭的重要責任，自然顯得有些混亂，留守在將軍府周邊的唐軍神情焦慮，然而當承著松棺的馬車自城外行來時，無論是將士還是普通的民眾，都紛紛跪倒在地，面露悲痛之色。
此地距離北大營還有很遠的距離，唐軍已經很飢餓疲憊，糧草也所剩無幾，但只要不發生大的問題，應該能夠順利南歸。
大家都清楚寧缺為什麼要去西邊，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就算這時候趕過去又能挽回些什麼？
寧缺說
荒蕪的原野間，坐落著安靜的土城，當風吹過的時候，城牆上的灰便會落下來，落到肉攤的砧板上，落到忘了蓋布的酒瓮里。
「七城寨根本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皇後娘娘牽著一個少年走了進來。
寧缺臉上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異樣，握著馬韁的手，卻時不時地毫無來由地握緊，緊得指節發白，暴露出他的心情比誰都緊張，比誰都壓抑。
汗青看了一眼灰色的松棺，說道：「陛下當年對你寵愛有加，他的遺命你如今也已經知道，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替陛下洗去恥辱！」
寧缺問道：「為什麼？」
寧缺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皇后說道：「只要人還在，大唐還在，賀蘭城就算丟了，將來總有一天能奪回來。」
皇后說道：「以最快的速度南撤。」
再沒有人試圖進去看一眼。
皇后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
這是支疲憊之師，卻被沿途所見的血與火，廢墟與斷牆，死難的族人，激起了近乎瘋狂的戰意，只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和糧草補充，便會變成恐怖的軍事力量，甚至就連現在，很多將士都紅著眼睛想要與金帳騎兵戰上一場。
渭城就在眼前。
寧缺在松棺旁站了片刻，然後望向黃楊大師和幾位將領，說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你們為什麼會留在賀蘭城中？」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
同道二字中的道，不僅僅指魔道，或者修道。
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沿岷山南歸的唐軍大隊，始終沒有遇到金帳王庭的主力部隊，在順手剿滅了數十草原游騎之後，便進了北大營。
皇后當年看過很多遍寧缺的卷宗，是為了對付他，因為他殺死了她唯一的兄長夏侯，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回蕩在彼此間的情緒很微妙。
汗青皺眉說道：「把城裡所有糧食都帶走，守軍怎麼辦？」
汗青說道：
於是他忽然明白了，當年陛下為什麼一定要娶她為妻。
「沒有什麼好辦法。」
寧缺在松棺旁沉默了很長時間。
寧缺向自己的坐騎走去。
那幾名騎兵看了軍官一眼，看他沒有什麼表示，提韁向渭城馳去。
皇后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神情格外寵溺。
皇后本來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笑著說死者為大的話，然後她便能順便提到死去的夏侯，再繼續深入到更嚴肅的那些話題。
寧缺站起身來，伸手輕輕撫摩著松樹粗糙的樹皮，沒有說什麼。
最終還是皇後娘娘同意了寧缺的要求，還派出一支精銳騎兵小隊進行護送。
前方那輛馬車裡，皇後娘娘抱著六皇子，神情平靜。寧缺坐在松棺旁，微微垂著頭，神情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
「走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結果現在呢？你這個老狐狸，總是喜歡說話不算話。」
他發現，皇後娘娘很懂自己。
『注：書最開始時，寧缺離開渭城，對馬士襄將軍留的三句話，便是這章里提到的那三句話。』
每走一步，他的頭便低一分，身子便佝一分。
皇後娘娘說道：「很多事情，總是要親眼看到，才能真正死心。寧缺他雖然不是普通人，但在這方面和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區別。」
陛下的靈柩很簡樸，但很沉重，數十整根松木的重量，需要數匹戰馬才能拉動，一路南歸，唐軍遇到的最大困難便是這個。
黃楊大師緩聲說道，然後把這些日子的情況說了一遍。
「院長和陛下先後辭世，天降大雨，鎮北軍被迫滯留賀蘭城，其後音訊斷絕，我們也不知道南方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過可以猜到一些……」
皇后靜靜看著他，說道：「這算是書院的承諾？」
「你和冥王之女坐著黑色馬車過關的時候，我就在城頭看著你。」
皇後娘娘平靜說道：「在宮裡見他的時候，你一向都不
汗青看著向荒原西方奔去的數十騎，蹙眉說道：「他這時候去看一眼，除了讓自己徒增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看著她溫婉美麗的容顏，記起先前在城下草原上，她轉身望向自己時，黑髮在臉上飛掠的畫面，那畫面很美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金帳王庭既然敢圍攻賀蘭城，那麼單于肯定已經帶著大軍南下。」
南歸的唐軍與大將軍府重新獲得了聯繫，因為人馬眾多，自然不便同時進入北大營，大將軍府派出了精銳的一部騎兵前來接應，送來糧草補給，同時奉命將皇後娘娘與皇子，還有最重要的皇帝陛下的靈柩先接回北大營中。
皇子有些惘然，抬頭看了眼母親。
幾名唐軍將領都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在金帳王庭南侵的背景下，他再如何強大，一旦落單被包圍，也只有死路一條。
汗青看著他說道。
時間急迫，商議結束之後，將領們匆匆離去，安排大軍南撤的各項事宜，黃楊大師去靜修療傷，皇後去看望受了些驚嚇的六皇子。
松木上的樹皮都沒有來得及剝去，看上去顯得過於樸素簡陋，尤其是和躺在棺材里那個人的身份地位比起來。
「殺死妖后！」
於是回歸的旅途，顯得有些沉默壓抑，還有些緊張。
寧缺揮手示意騎兵停下。
街道旁忽然響起數聲厲喝。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走到松棺旁跪下，拜倒相見。
……
軍官微微蹙眉，示意幾名騎兵進渭城看看。
寧缺從松棺上折下一小截被長明燭烤得有些焦的樹皮，蹲到地上，畫了一幅極簡略的地圖，在地圖下方畫了道橫線，說道：「七城寨……」
沒用多長時間，數萬唐軍便撤出了賀蘭城。一名鎮北軍將領請示要不要燒掉城內的守城弩與建築，以免落於王庭蠻人之手，皇後娘娘和寧缺同時做出了否定的意見，在他們看來，大唐將來總是要回來的，這些都是唐國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