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零九章 為君分憂,與君共勉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零九章 為君分憂,與君共勉

寧缺說道:「智謀不如敵人,力量不及整個人間,這很正常,但有些錯不應該犯,比如許世不該死,很多將士不該死。」
這幕血腥的畫面,這令人震駭難言的事實,讓所有人都呆住了。
千年以來,有哪位大唐皇帝,曾在朝會之上跪拜認錯?
大朝會正式開始。
李漁有些惘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個。
寧缺說道:「至於篡改遺詔,在別人眼中看來大逆不道,但其實我真不怎麼在意,我的冷酷現實程度,要遠遠超過你和世人的想象。」
「從梧州到長安,包括我進長安城,你都沒有動用大軍。」
李漁聲音微沙說道:「陛下在休息。」
穿著黑色書院院服的寧缺,就站在那裡的金磚地面上,沉默不語。
如果不是李漁,他也會回長安,卻不見得能考進書院。如果沒有她幫忙,要在部里拿到蓋章的文書,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再問道:「皇子在哪裡?」
李漁說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很憤怒,但我已經狠狠地懲罰過陛下,明天朝堂上會頒布罪己詔……」
沒有人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幕畫面。
寧缺說道,然後抽出身後的朴刀,一刀斬向李琿圓。
此時大唐面臨著極為嚴峻的局勢,相形之下,遺詔的真偽和皇位的歸屬,真的變成了不重要的事情。
寧缺微微皺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完全可以反過來,你們姐弟帶著忠於你們的大臣和軍隊,向皇後娘娘和六皇子表示效忠?」
寧缺說道:「你又錯了,我支持的是陛下的遺願。」
不要說那些忠於李漁姐弟的朝臣被感動得涕淚縱橫,即便是那些皇后一派的官員,也感受到了陛下的誠意,臉色稍微變得好了些。
大殿的金磚地面上,滿是鮮血。
聽著他的這番話,李漁的眼睛里漸漸重新流露出一些明亮,看著他認真說道:「以前你答應過,在這件事情上……支持我。」
寧缺說道:「這是你今天第三次說錯話。」
寧缺說道:「那樣的話,我可以把你那些底牌洗清,而且見到你的第一面時,便可以一刀把你殺了,而不會有任何心理障礙。」
有太監清音開朝。
……
寧缺看著她臉上的淚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即便是那些在何明池掀起的混亂中僥倖活下來的皇後派官員,腰身比往常挺得更直,臉色更加嚴峻庄肅,卻也理智地保持著沉默。
「千年以來,長安城從來沒有被攻破過,如果要破,便是城裡的人自己讓城破。你和李琿圓想要皇位,我可以理解,但你們選擇的時機不對,你們選擇的方法很糟糕,正如先前所說,最令我失望的就是這一點。」
李漁問道:「為什麼?」
鮮血從斷口處狂噴而上,將至殿穹便無力落下。
皇帝又對殿外叩首,向大唐軍民謝罪。
李漁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說道:「在現在這種局面下,你覺得有誰能夠比我做得更好?你……還是那個女人?」
皇帝陛下,在大朝會上被砍掉了腦袋。
李漁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懇求的語氣說道:「現在大唐不能分裂,不能內亂,不然誰都承受不起那個可怕的後果。現在唯一的方法,便是你站出來支持我們姐弟,只要大唐能夠重新團結,再加上書院的支持,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力挽狂瀾。」
寧缺忽然說道:「讓他先退位,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從某種角度來說,身前這個梨花帶雨的女子,改變了他和桑桑的一生。
當然,只有寧缺知道,太祖皇帝,也是被夫子在宮裡殺死的。
李漁笑了笑。
想起南歸途中看到的那些慘烈的畫面,想起如今已經寂靜無聲的渭城,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繼續說道:
官員們在確認寧缺和公主殿下長談一夜后,焦慮擔憂的心情終於平靜了些,沒有宮廷流血夜,那麼說明至少這件事情可以談。
寧缺說道:「錯,我當時答應你的是不支持皇后。」
「所以你一直很疼桑桑。」寧缺若有所思說道。
有些大臣,更是知道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現在便在宮中,而且在宮中與公主殿下長談了一夜,至於談的什麼內容,不問可知。
與先前凄清可憐的笑容相比,這抹笑容里自嘲的情緒更濃。
「如果你幫助李琿圓奪了皇位之後,真的能夠讓大唐千秋萬代,黎民百姓幸福安樂,那麼說不定我還可能支持你們。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寧缺說道:「其實我很希望你能動用那些底牌。」
……
李漁雙手握緊,身體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李漁流淚說道:「想想桑桑,她是被你從小抱大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錯,難道你忍心讓她受到傷害?我這個做姐姐的,還不是一樣。」
兩個人對李琿圓的稱呼不同,這便代表著不同的態度。
李漁冷笑說道:「你說沒有絕望,是因為我沒有動用大軍來對付你,那你就應該清楚,我為什麼沒有這樣做!我是父皇的女兒,我再如何想要殺死那個女人,也不願意大唐在當前局勢下陷入內亂!那你呢?」
因為說話的人是寧缺。
今天不是大朝會的日期,卻要召開大朝會,所有人都知道因為什麼,那是因為皇後娘娘和六皇子已經回來,正在長安城外。
李漁搖頭說道:「我不可能讓陛下退位,因為那意味著死亡。」
大唐開國千年。
然後他看著依然處於極度震驚狀態下的群臣,說道:「剛才聽諸位大人說了很多道理,比如選擇,比如團結,很是憂慮,那麼我便替諸位大人解憂。」
殿內的朝臣們,目光卻落在珠簾與御椅之間。
於是整座大殿變得安靜無比。
正如李漁判斷的那樣,從宰相尚書到長安城裡的普通百姓,所有人只希望雙方能夠儘快達成協議,不要讓大唐陷入內亂。
「你有兩個弟弟。」
皇帝陛下開始宣讀罪己詔。
她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弟弟,癱軟倒下。
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
「首先,大唐不是李家的天下,大唐是唐人的天下。其次,千年前夫子一手創建大唐,所以現在就算要歸某方所有,也應該歸書院。」
李漁寒聲說道:「你們沒有遺詔,而且西陵神殿的誥書里說得很清楚,那個女人就是魔宗餘孽,你以為朝中和軍方還有多少人會支持她?」
……
她說道:「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你已經對我絕望透頂。」
李漁說道:「局勢再如何艱難,真到了生死立見的那一刻,就算是擠,也能擠些兵力出來,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我總會有些牌留在最後。」
寧缺沉默不語。
……
「然後你就會把反對你的人全殺光?完全不在乎,整個大唐會因為你的舉動而陷入分裂,再沒有抵抗外敵的力量?」
數名年老的大臣,直接昏厥過去。
大殿上一片死寂。
……
寧缺說道:「現在很多人都知道陛下把皇位傳給了誰,你們姐弟二人,不可能再欺騙下去。」
「那以後怎麼辦?那個女人一定會殺死我們!而且你不要忘了,她是魔宗的人,就算我說話,有很多大臣和將軍,也一樣不會支持她!」
李漁微微皺眉。
……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皇帝陛下現在已經死了,那麼先帝只剩下一個兒子,皇位只能由他來繼承,除非親王殿下對這張椅子也感興趣。」
「雖然當年在篝火堆旁,你安安靜靜聽我講了一夜的童話,但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童話里的公主,一個遠嫁荒原,還能安然回歸的女人,怎麼可能是簡單的人物,這方面不存在失望,所以我不會因此而憤怒。」
李漁輕聲說道:「為什麼想一見面便殺死我?因為我篡改了父皇的遺詔?還是因為你發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失望所以憤怒?」
寧缺望向李漁,說道:「現在,你只有一個弟弟了。」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聲說道:「失望總是難免的,不過還沒有到絕望。」
「害怕分裂,害怕內亂,害怕做出選擇會讓當前的局面變得更加嚴峻,那麼現在諸位不用再做選擇,整個大唐也不用再選擇了。」
最後,他對御椅旁的寧缺下跪,沉痛認錯,請求書院的原諒。
他們相信,就算書院不能讓六皇子登基歸位,至少也能為皇後娘娘和六皇子爭取到足夠的補償,而且對當日的事情有所交待。
寧缺望向站在勛貴隊列之首的親王李沛言。
李漁的神情有些落寞,片刻后,堅毅的神情再次回到她的臉上,說道:「這終究是我李家的事情,輪不到你和書院來管。」
李沛言的臉色蒼白至極,根本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
……
「從小時候柴房殺人開始,我便變得自私冷酷,除了桑桑我誰也不關心,直到去了渭城,才有了改變,而後進入書院,有些變化一直在我的內心裡悄然發生,只不過我自己沒有察覺到。」
李漁的臉毫無血色,雪白一片。
李琿圓在確認皇姐說服寧缺之後,從被侍衛重重保護的偏殿里走了出來,坐到了冰冷的御椅之上,臉色卻不免有些蒼白。
「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看來,舉世伐唐,大唐本就沒有任何勝機。」
……
御書房再次陷入沉默。
寧缺望向皇宮朱牆,說道:「我欣賞這點。又或者你現在已經沒有軍隊可用,那便是我誤會你了。」
「狠狠地責罰?打了幾個耳光?」寧缺看著她微諷說道。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相信有很多愚蠢的錯誤不是你犯的,是他犯的,所以我想知道他準備怎樣來承擔這個責任。」
漫長的黑夜過去,清晨來臨,長安城的混亂已經漸漸平息,晨霧裡隱約傳來香燭的味道,還能看到很多大臣的身影
李琿圓是在位時間最短的一位皇帝。
寧缺把擦乾淨的朴刀收回鞘內,看著殿內諸位大臣,最後說道:「不用選擇,這就是我以為大唐現在最需要的團結,與諸位大人共勉。」
她對著朝中諸臣行了一禮,說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他所犯下的過錯,當由我這個做皇姐的承擔,待戰事結束,我自會給大唐軍民一個交待。陛下會封六皇子為皇太弟,稍後十三先生會出城稟知太後娘娘。」
李漁被他的表情刺激得不輕,哭泣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我讓你進了長安城,冒險讓你進宮說話,只是想求你放過他,難道這也不行?」
御椅之後是一方珠簾,李漁安靜地坐在簾后。
大殿上響起大臣們的頌揚聲,說的無外乎便是這些內容。
在當前局勢下,為了避免大唐分裂,避免朝中諸臣、將士和百姓在兩派之間做出選擇,毫無疑問這是最妥當的安排。
皇帝走下御椅,對著殿中諸位朝臣跪下,叩首行禮。
寧缺不知從哪裡取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拭著朴刀上的血。
過了很長時間,才有大臣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李漁說道:「那現在你是在做什麼?你帶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回長安城是為了什麼?你想要幫她爭什麼?」
極清脆的一聲,李琿圓身首分離。
諸位大臣震驚無語,連忙跪下回拜。
「前年出使爛柯寺的路上,我看到了大唐南方的原野,那裡的風景很美,那裡的人很好,大唐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我喜歡它,我不想它受到傷害。但現在它被傷害得很重,甚至快死了。」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支持,我只關心有多少人反對。」
珠簾微響,李漁從簾後走了出來。
「你說你只有一個弟弟。」他看著李漁說道:「……其實你錯了。」
寧缺說道。
他也是唯一一位在皇宮裡被人殺死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