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長安(下)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長安(下)

晨市還是那個晨市,包子鋪還是那個包子鋪,老闆與白案師傅還是那兩個人,只是買包子的孩子不再是當年的孩子。
莫山山在城牆上看長安,一夜未睡,所以顯得很疲憊。
其時晨風漸作,道石僧的頭顱滾落,就像因為燙而沒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熱包子,然後是鮮血濕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濃,比麵湯更腥。
他把包子遞到莫山山身前。
湖東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葦,葦叢中隱著一道木橋,他從橋上走過,穿過自家宅院的側門與偏巷,便來到了人聲鼎沸的晨市裡,塵世里。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很像當年的我……但正因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個普通人的氣竅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用力量來形容並不准確。
『注:這章說的是將夜最根本的東西。最重要的一點是,下面的情節,就是二師兄開始真正搞事了,前面的都是小搞,下面開始大搞。
但人間還在。
這座城很宏大,這座陣很偉大,所以當代表整個人間的老師離開之後,再也找不到誰有能力調集足夠多的天地元氣來修復這座城,這座陣。
寧缺站在街中,閉眼低頭,感受周遭的所有。
來到南門前。
這不是時間的力量,而是人自己的力量。
婦人漸漸老了,當年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結婚生子,老婦在家等著,孩子的孩子開始和媽媽一道排隊買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個捧在手裡。
他還看到了很多畫面,於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街道上人來人往。
莫山山看著天空,說道:「長安的雪山氣海便是天地,我們沒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讓天地自己來做。」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調動那道氣息,但至少有了頭緒。
寧缺站在包子鋪前,沉默回憶著當年的畫面,然後想起在瓦山洞廬里,桑桑在佛祖棋盤上落下那顆黑子后所發生的事情。
舊年的血跡被清水沖走,還留下一些殘餘,然後被無數排隊買包子的人用腳踩過,帶離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沒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神情很專註,很可愛。
「但你的諸竅最終還是通了。」
寧缺看著城牆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繼續說道:「但這兩天,看長安的時間看得久了,我才發現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
「是符還是陣?」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嗎?
包子很大,她必須用兩隻手捧著。
「牛肉蘿蔔餡,兩大錢的大包。」
寧缺記得那些往事,但事實上直到現在他都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自己的雪山氣海會忽然開竅,為什麼自己能夠修行。
莫山山雙手接過包子。
他看到了很多畫面。
田地開始種稻種麥,到秋日結了金黃色的谷實,農夫開始收割打穀,石磨緩緩轉動,磨出精白的麵粉,被送到城裡,做成饅頭或包子。
當年就是在這間包子鋪前,他遇見道石僧,看見了荒野間的一個土饅頭,那是一座千年孤墳,開始入世之後最兇險的一次戰鬥。
「我以前以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習慣的原因。」
晨光因為熱霧的折射,變得毛茸茸的,彷彿裏面有無數的時光碎屑。
……
他能感受到那種強大,甚至隱隱觸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規則,卻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受,該用什麼詞來描述……生活的味道還是煙火氣?
皇帝死了,人們還活著,戰爭在繼續,生活也要繼續,包子鋪的熱氣像霧一樣散布在街上,麵館的湯汁淋濕了青石板路面。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氣息。
孩子捧著燙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過,婦人用竹筐接著熱氣蒸騰的包子,一邊罵著自己賴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板上走過。
莫山山看著他說道:「所以我打算用你當初的方法,來醫長安。」
百姓們排隊買著早點,如往年間一樣說著街坊里的新鮮事,當然話題里多了很多邊疆的戰事,有婦人在擔心自己從軍的子侄。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血跡,看不到當年那場戰鬥留下的痕迹,人們甚至已經記不起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情。
莫山山說道:「我只看了一夜時間,但長安城在我眼裡也已經不再是城。」
寧缺走到包子鋪前,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包子,然後向街那頭走去。
寧缺走到包子鋪前,聽著蒸鍋里水沸騰的聲音,看著眼前的熱霧,聽著細碎而平實的話語,看著孩子撕包子紙的可愛動作,忽有所感。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規則都有永恆的意味,比如時間與死亡。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規則能夠到達那種層次?
他睜開眼睛,看著晨市裡川流不息的人們,臉上露出笑容。
寧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與露水,沿著湖畔向對岸走去。
他看到了一片生滿了野草的荒原,看到農夫在草原間點燃了火,看到老黃牛在農田裡邁著沉重的腳步,看著黑色的泥土被翻開。
「自然是有的。」
登上城牆,臨秋風再看長安。
※※※
人在世間行走,必然會留下痕迹,但隨著人的繼續行走,這些痕迹便會悄無聲息,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便消失不見。
「你有沒有那種經驗,盯著一個字看,看的時間長了,便會覺得那個字越來越怪,無論是結構還是模樣,總覺得那不再像是一個字。」
在那一刻,他與老師和很多前賢的心靈相通。
莫山山看著城市裡的道路與建築,說道:「這個人叫長安,他的雪山氣海諸竅被堵,正等著我們去替他醫治,幫他把諸竅打通。」
寧缺不知道隱藏在人間的那道氣息是什麼。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得有些寬大,袖口遮著小半個手掌。
她仔細撕掉與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紙,然後小心翼翼咬了口。
他看到街那頭的莫山山。
那股力量,還在人間。
無數年來,無數雙腳在這些青石板上走過,青石板的表面都磨得光滑無比。
「都不是,我覺得這座城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