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國的不甘（上）
只聽啪的一聲悶響，香爐砸到了瘦道人的腳上，腳上頓時冒出血來，他連聲痛呼，在小道士的攙扶下才沒有摔倒。
此時在二人之間，只剩下了最後的數百名老弱婦孺。
觀主神情平靜，眼神極為淡然。
只是熱血代表著希望與渴望，寧缺渴望活著，希望能夠戰勝觀主，面對著這個尋找不到一絲希望的故事結局，熱血又有何用？
戰馬撞擊發出沉悶而令人恐懼的聲音，彎刀與直刀的摩擦發出令人耳酸的聲音，廝殺聲和戰鼓聲卻相對低沉了很多，因為雙方都疲累到了極點。
他忽然大喊一聲，從小道士手中接過香爐，朝觀主砸了過去。
余簾不知道去了哪裡。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騎兵才去追，應該追不上了。
朴刀的刀鋒刺破積雪，刺進了堅硬的青石街面。
他蒼白而秀氣的臉頰上，看不到絕望的情緒。
但他們依然這樣做了，因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們的先輩在渭泗水畔創建了唐國，擁有了書院，從那一天起他們至少改變了自己。
觀主也是這樣的人。
他聽到丘陵四周傳來的痛呼聲，越過眼前飄拂的髮絲，他看到很多同伴戰死倒下，看著那些蠻人在同伴的遺體上殘忍地補著刀。
然而看著被血染紅的長街，看著不停倒下的人群，寧缺的心卻開始顫抖起來，睫毛上殘留的冰霜發出細碎的聲音。
金帳王庭的騎兵與鎮北軍的精銳騎兵，為了爭奪牧場邊緣的一處要害騎道，在這裏連續廝殺了三日三夜。
真的撐不住了嗎？
……
街上的人，攔在觀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組成這片新城牆的所有人，其實都很清楚，他們的死亡不見得能改變什麼。
寒風吹拂在他的臉上。
因為他們終於確認了隆慶皇子和那兩千草原精騎的去向。
一名大唐軍官帶著十余名下屬，被金帳勇士們團團包圍。
因為他，不甘心。
騎兵和坐騎早已疲憊不堪，但沒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這意味著伐唐聯軍，確認長安城能夠被攻破。
因為他，不甘心。
朝
這名軍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軍那般強壯有力，但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他卻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戰鬥力，連續砍倒了三名敵人。
在這道空寂目光的注視下，一切都將結束。
但他做不到這點。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長安，偉大的唐國，千年的書院，所有的榮耀與血腥，壯烈或罪惡，光明或黑暗，都將在這裏結束。
寧缺看著觀主那張普通的臉和那雙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命里曾經遇到或者感受過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這時候，他們要急著趕回長安城。
但他依然要求部屬繼續向著長安城狂奔。
來到這個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堅信自己是非典型唐人，遇見過太多黑暗的他，向來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則，只要能夠活著，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觀主寂滅意冰封的身體一樣冷酷。
一支隊伍在東疆的原野上狂奔。
大師兄再次敗了，鮮血
騎兵數量佔優的金帳騎兵，在付出極慘重的代價后，終於把唐軍壓制到了騎道北方的數座丘陵之間，正在發起最後的攻勢。
……
楚老太君從三媳婦兒的手中接過馬刀，攔在觀主身前。
冰雪剝落大半，寧缺的身體依然寒冷，此時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滾燙，血管里的血液開始蒸騰，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感受。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因為他，不甘心。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極佳的牧場，在大唐的北方。
他們是驍騎營的騎兵，他們離開長安城，去東疆廝殺。
他這樣想著，真的撐不到主力騎兵回援了嗎？
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死傷的人群。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此時此刻，他終於見到了昊天道門真正至高無上的那位，他的身體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誠地親吻對方的腳背。
……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著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他的眼睛里彷彿有億萬顆
……
無論是夫子還是小師叔，或者是蓮生，都是真正大徹大悟，自我解脫然後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的人，所以他們強大得難以想象。
朝小樹的臉，瘦削得像是被切開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觀主走到了寧缺身前不遠處。
寧缺先前對觀主說過這樣一句話，明知守不住還是要守，這便是他的知守，此時正在死去的唐人，彷彿就是在證明他的這句話。
瘦道人這輩子都生活在長安城裡，從最普通的小道士變成現在的道人，卻依然只是在那個小道觀里生活。他沒有見過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數年前天諭大神官出使長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沒有機會聆聽神座的教誨。
數柄彎刀破空而至。
他不喜歡悲壯之類的詞彙，更是忌諱熱血這種感受，但看著無數人死在觀主身前，從傷口裡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熱霧？
……
遠處傳來一聲清嘯，他知道大師兄終於趕來，並且出手——這並不是書院尋找的時機，書院的時機在寧
隆慶正在向長安城進發。
那種感受叫做熱血。
觀主繼續向前行走，殺死了很多人，震飛了很多人，越過了很多人，無視了很多人，步步行來，身後儘是鮮血。
如今這片牧場早已變成最慘烈的戰場。
……
騎戰已經變成了步戰，最後的近千名唐軍，用最後的力氣與生命，抵擋著金帳騎兵的攻擊，只是眼看著已經快要支撐不住。
香爐是小道觀用來祭奉昊天的，真材實料，青銅打鑄，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裡能夠擲遠。
長街凄冷。
矮小的軍官舉刀相格，被壓得單膝跪下，苦力支撐。
不時有人從他的身邊跑過，向著不遠處的觀主衝去，他從雪地里揀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艱難地撐住自己的身體。
他想不到自己應該絕望。
今日書院敗在觀主手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書院信奉理所當然，那麼便應該像長街上死去的那些人們一樣平靜而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