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 為人間所破（上）
……
一道比深淵還要寒冷、比死亡還要寂寞的氣息，從他的指尖傳到了鐵刀的刀鋒之上，瞬息間，刀鋒蒙上了一層寒霜。
一刀盡破。
大海無量，但只要不停地填，相信總有填滿的那一天。
如果想要躲過這場大洪水，便必須走過這片荒原，然而這片原野間生長著沒膝的野草，到處都是泥濘的亂沼，有些地方看似安全，卻隱藏著兇險的流沙，即便是兇猛的野獸，也不敢在原野間亂走。
寂滅，被人間的熱鬧所破。
黑髮在風中飄舞，血水在風中散落。
石塊落入狂暴的海洋里，瞬間被吞噬，甚至沒有濺起足夠顯眼的浪花。
但即便是這兩次，他也都活了下來，而且在修行路上再進一步。
前一刻的凌遲之苦，讓他非常清楚，如果只使用佛宗的無量境界，並不足以抵抗寧缺手中的那把刀，因為那是千萬把刀。
觀主的眼睛里也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眼瞳都逐漸淡去。
朱雀發出一聲憤怒的鳴嘯，噴湧出無盡的火焰，與寂滅相對抗。
少年沒有理會他們，繼續向荒原里走去，只是把手裡的柴刀握得更緊了些。
銅鑼被石塊擊中，厚實的鐵鍋撞在牆上，風灌進簫管開始嗚咽，昏暗的風裡響著熱鬧的聲音，不知誰家上演著喜事或是喪事。
刀風拂過街道，鼓盪于街巷坊市之間，不知捲起了多少物事，有人們落在街面上的鐵鍋，也有幾張破鑼，還有些簫管之類的樂器。
看著這幕畫面，
他身上的氣息驟變，變得極為凜然。
慘到看上去怎麼都不可能再活。
千年以降，道門最強的人，不會這般容易死去。
……
觀主的手指上多了道極細的血口。
「請讓讓。」
人類擅長開山，擅長砸碎世間所有的堅硬。
這三種境界皆在五境之上。
……
鐵刀前端寒冷勝冰，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寂滅意，覆著雪霜，與寧缺右手相近的那一端則是熾熱無比，向外界散發出火焰。
隨著這些聲音的響起，鐵刀前端覆著的雪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而朱雀噴出的火焰則是順著刀鋒向觀主斬去。
大師兄不可置通道：「清靜境？」
觀主再一次動用佛宗的大海無量。
余簾砍斷了彩虹橋，大師兄握住他的腳，他無法從空中離開長安城，便只能硬接寧缺這把千萬人的刀。
觀主一生傲視世間，感受死亡陰影的次數極少。
大雨已經持續下了半年時間，據說這場洪水是來自昊天的懲罰，任何不敬的人都要死在這場恐怖的災難里。
唯有生死間的大恐懼，才能讓觀主這等大解脫之人，再有悟道之機。
人類本來就很擅長這種事情。
看著消失在荒原野草里的少年背影，人們沉默了很長時間。
厲嘯聲中，觀主來到寧缺身前，雪街上步步皆血。
一個少年擠開人群，向荒原里走去。
小鳥穿梭于陰晦的天空與狂暴的海洋之間，不停往複。
只是他離
有無數風暴起於海洋深處，近處海水被攪動得彷彿墨汁，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危險味道，遠處的海水則是掀起了十余層樓般高的巨浪。
……
有人用樹枝支撐著疲憊的身軀，也走了進去。
然後他的身上多了十余道極凄慘的刀口。
……
血不能污，垢不能蔽。
好強大的寂滅氣息。
他出指點中刀鋒。
但寧缺卻覺得這就是，而且他很警惕。
他的行李很簡單，真正有些用的大概便是手中那把帶著銹跡的柴刀，更令人感到擔心的是，他還背著一個瘦瘦的小女童。
他看上去很慘。
因為觀主不是風暴，風暴本就來自他的鐵刀。
清靜無比。
寧缺來到了東海之濱，站在綿延不知多少里的海堤上。
……
佛宗的無量和魔宗的天魔境，同時施展出來，會有怎樣的效果？
……
血水像瀑布般從他身上淌落。
宋國的東海堤非常著名，他沒有看腳下那些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而是沉默看著堤外那片彷彿無邊無際的大海。
敗在軻浩然劍下是一次。
今日在寧缺的刀前，他再次看到生死之間的那片深淵，他能否再悟出什麼？
……
在海堤的後方，有座山已經垮塌了一大半。
被夫子木棍擊中是一次。
道門之寂滅、佛宗之無量、魔宗之天魔境。
觀主的眼睛淡至透明，不再似玉，就像是無味的清水。
它把銜著的小石
天魔境，被人間的執著所破。
……
朱雀變成天穹下的一個小黑點。
……
有人緊了緊背上的行囊，跟著走進了荒原。
……
清凈無比。
碎裂的彩虹，從青天之上飄落，此時終於落到了街上。
觀主與昊天的聯繫竟彷彿中斷了，他彷彿從天地間消失，變成了遁走的雪與花，是那樣的獨立，從而是那樣的不可觸摸。
他身上剝落的血肉，鮮紅彷彿花瓣。
陰晦的天空里響起朱雀的清鳴。
沒有情緒的表情，似乎不應該稱之為表情。
本應血腥的畫面，此時顯得無比清美。
人們勸說他荒原里很危險，最關鍵的是沒有道路。
如果他無法對抗寧缺的千萬刀，那麼一切便將結束。
觀主的寂滅氣息被破，青衣隨風而動。
殷紅的小鳥銜著一塊小石頭，頂著海上的暴風雨，奮力向大海深處飛去，無論風雨再如何狂暴，也無法阻止它。
無數的小石頭被朱雀扔進海洋里。
有的人被沼澤里的毒蛇咬死，有的人沉入泥潭深處，有的人變成流沙下的乾屍，但有更多的人成功地走過了這片原野，去往了嶄新的世界。
觀主的手指依然抵在刀鋒之上。
兩道極端的氣息，便在這樣一把樸實無華的刀上，做著最兇險的對抗，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這把鐵刀是會被凍成廢鐵，還是會焚盡世間一切寂滅。
寧缺沒有揮刀砍向那些重樓巨浪。
他的神情莊嚴肅穆，似
但觀主還活著。
便在這時，鐵刀在雪街上捲起的颶風裡響起一道很清脆的聲音，那是金屬物體撞擊的聲音，然後越來越多的撞擊聲響起。
鐵刀上的雪霜早已盡消，刀勢與熾烈的火焰隨風而去。
人們商量了很長時間，甚至開始爭吵起來，卻始終沒有得出一個主意。
砸石的人有很多來自瓦山，這幾年他們把崩塌的佛像砸成無數小佛像，賣給遊客來換取利益，很擅長這種事情。
所以他同時施出了天魔境——天魔境乃是魔宗不世功法，如今世間除了余簾，便只有觀主會。這種功法除了能夠讓修行者的身軀強逾鋼鐵，更重要的是可以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或者說虛假的世界。
世間本就沒有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自然有了路。
觀主飄掠之勢，依然如仙，白骨仙。
山下有人拿著鐵鎚敲打石頭，把堅硬的岩石砸碎，砸到朱雀能夠銜起。
觀主就是大海，無論風暴再如何劇烈恐怖，始終無法摧毀大海本身。
被割開的肉，有的被風吹走，有的耷拉外翻，裸露于昏暗的風中。
這些彩虹碎片，是天啟的殘餘氣息，但此時不知為何，這些昊天賜予的力量，竟無法融入觀主的血肉。
……
觀主看著寧缺，臉上出現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原野上，他們想要走過這片原野，去尋找新的世界，然而就像第一個人那樣，他們也不知道道路在哪裡。
他招搖而起，身軀
觀主同時施出三種境界。
寧缺的鐵刀落了下來。
走進荒原的人類越來越多。
砸石頭的人很多，黑壓壓難以計數。
他此時凄慘得就像是受了一半凌遲之刑的罪人，渾身是血，白骨森森，但他依然認為自己能夠接住這把刀。
朱雀沒有因此而喪氣，它清鳴一聲，振翅向海岸飛回，又銜起一塊石頭，繼續頂著暴風雨，再次向大海深處飛去。
不是施展灰眸功法時的那種淺淡，而是真的淡。
海堤之後，沉悶的砸石聲不停響起，不知持續了多少日夜，人們不知疲憊地砸著，朱雀不知疲憊地來回于大海和陸地之間。
有幾片落在了觀主的身上，驟然泛起金玉的光澤，然後滑落。
那些森森然的白骨，潔凈如藕。
無量，被人間的無限所破。
這種表情不是人類應該擁有，平靜到了極點，便透著份漠然，漠然的最深處不是寒冷，而是虛無，沒有任何情緒。
他變成一朵蓮花。
……
鐵刀掀起的狂風，讓朱雀大道變成了宋國東面的風暴海。
第一個人來到了原野外圍，他有些猶豫，因為這片原野上沒有道路，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走，怎麼走才是正確的。
……
寧缺簡單地落刀。
刀鋒未至，風提前開始肆虐。
觀主變成了荒蕪的原野。
那種表情不是淡然的悵悔，也不是憤怒，與不甘也沒有任何關聯。
這便是填海。
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出現在雪街上。
然後他忽然收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