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聲而笑（下）
余簾停在街中，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他更不知道隆慶被那場黑風吹成了個瘋子，本來會給長安城帶來滅頂之災的兩千名精銳騎兵被風裡的刀意砍成了一場血肉雨。
寧缺緩緩坐倒。
他一刀砍出，黑風令黑夜來到人間，觀主便飛了出去。
鮮血從她纖細的腳踝處冒了出來，血肉里的骨頭不知碎成了多少塊，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進肉中，帶來無盡痛苦。
真正恐怖的是，這場黑風裡除了那些堅硬的事物，還隱藏著無數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鋒利，甚至就連呼嘯的風聲，彷彿都被它切成了無數片段！
他知道是誰揮出的這些刀。
他砍的是觀主。
楚老太君發出豪邁的笑聲，把舊刀交給身後的小兒媳婦兒。
如果世間真有命運，如果昊天真的平靜而慈愛地俯視著這個人間，那麼莫名其妙敗了這麼多次，總該輪到自己勝利了。
在知守觀後面的青山裡，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強行提升到知命境巔峰，雖然他知道寧缺如今也已晉入知命，但他堅信這一次勝利的絕對會是自己。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寧缺的這一刀砍的並不是他，相信寧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經來過長安城，曾經離長安城是這般的近。
城南的原野間回復了平靜，首先落下的卻不是清湛的光線，而是一場恐怖的血雨，更準確地說，是一場血肉形成的暴雨。
「師兄，平時在後山沒覺得你有這麼高大。」
突襲長安城的兩千名騎兵，全部死在黑風裡，大多數被變成了灑遍田野的血肉塊，還有一些則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後生生摔死。
然而這場來自長安城的黑風，早已超越了人間的範疇，甚至不能用速度來形容，瞬息間便突進十余里，來到隆慶和騎兵們的身前。
朱雀大道一片安靜，無論受傷還是沒有受傷，所有人都看著寧
作為一名知命巔峰的強者，隆慶對危險的感應，非常準確而且及時，兩千名騎兵也完美地展現了自己的行動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應。
隆慶沒有看別的方向，只是盯著官道的那頭。
聽到他的這句話，一時沒有人反應過來。
為了那座城，為了殺死城裡的那個人，他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甚至甘願出賣靈魂，然而眼看著便要成功，他卻發現那依然只是痴心妄想。
那場起於寧缺刀鋒的黑風，吹過十里長街，把觀主斬得遍體鱗傷、肝腸寸斷，讓他如條死魚般落於湖畔，卻未就此停歇，而是繼續南行。
莫山山沒有看到，因為她在看著街上。
從長安城裡的酒宴，到書院後山的石徑，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紅蓮寺外的秋雨，他敗給寧缺的次數實在是太多，最令他憤怒的是，寧缺明明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卻偏偏一敗再敗。
那座城看上去這麼近，原來……還是那麼遠。
莫山山走到他身邊，將他扶起。
過了很長時間，那個字漸漸散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散開！避風！」
他忽然笑了起來，然後痛聲大哭。
寧缺說道：「不過就算不死也廢了。」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
大師兄與觀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將盡，今日在長安城由晨時戰至此時，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連受重傷，身上的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
張念祖和李光地靠著濕漉的牆壁，有些惘然地對視一眼。
那些散至原野的騎兵，也沒有避開黑風的鋒芒，他們下馬藏在斷牆之後，斷牆被切開，然後他們的人也被切開，他們藏在土丘之後，土丘被風掀翻，然後他們的人也被風捲起，不知去了何處。
隆慶臉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兩千名騎兵厲聲喝道，然後一提馬韁，便想馳下官道，向已經變成焦土的村莊
茶博士呵呵一笑。
騎兵們發出絕望的喊叫，然後紛紛死去。
朝老太爺顫著聲音問道：「死了吧？」
付出得越多，擷取的果實便越甜美——隆慶看著北方那座若隱若現的雄城，想到稍後入城時的畫面，想到寧缺痛苦地倒在自己劍下的畫面，忽然覺得這幾年受得那些苦痛，都變成了一種令人陶醉的香味。
銀色面具已碎，舊傷未去，臉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傷口，曾經完美的容顏，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傳說中冥界的鬼屍。
終於艱難地走到街邊，大師兄把她放下，看著她用緩慢的語速認真解釋道：「師妹，不是我變高了，而是你變矮了。」
所有人沉默不語。
對於他來說，毀掉長安城的同時，還有一件事情他必須完成——殺死寧缺這個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殘酷回憶的對手。
彷彿天空上有一幅美麗的圖畫。
長安城裡響起無數刀聲，那是歸鞘的聲音。
他連寧缺都還沒有見到，就這樣敗了，敗到血肉塗地。
濃重的夜色里，只能聽到無數刀鋒破空之聲，卻看不到揮刀的人。
想到這一點，隆慶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來，他的騎兵將成為歷史上第一支攻進長安城的軍隊，也必將成為毀掉長安城的最後一支軍隊。
只有先前鐵刀噴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兩道水蒸氣痕迹。
這些黑色烏鴉，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塊都吃完，必然還會有很多殘留。先前這些騎兵把村舍焚燒一空，道柳也變成了焦黑的枯枝，想來得到了他們的血肉滋潤，到數年後，這裏的柳樹一定會長得非常美麗。
蹙眉是因為不解，也是因為疼痛。
數萬塊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發出沉悶的啪啪悶響，濺出無數蓬血花和令人恐懼的汁液。
青天上沒有圖畫。
他們也坐到了那道殘缺的門檻上。
歡快的笑聲，漸漸傳播開來。
二人並排坐在殘破的門檻上。
官道東南側的樹枝上，掛滿了肉塊與殘屍，有十余只黑色的烏鴉飛來，繞樹不去，發著歡快的叫聲，準備迎接這場盛大的餐會。
無數道天地元氣，從他的身軀里狂涌而出，回到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在街上，寧缺抬頭望向青天，說道：「老師，你看到了嗎？」
而他還是就這樣敗了。
隆慶還活著。
她跳上青天，再從青天落下，還要抱著大師兄，雖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極重的傷，也無法忍受這種疼痛。
朝老太爺怔了怔，笑罵道：「這種時候還來逗你二掰。」
「寧缺！」
張念祖和李光地對視一笑。
他拄著拐杖向東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還愣著幹什麼，該回家的回家，該找媽的找媽，來個誰，趕緊去太醫署叫人。」
黑風來臨，彷彿最深最沉的夜。
此時黑風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他終於看清楚了風裡的一些細節。他看到了那些長安城裡普通人家的用具，然後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隆慶的身上出現無數道細微的血口。
他開始流血，血水被瞬間蒸成霧氣，霧中有無數的雷電。
……
隆慶看著忽然間變得極為幽靜的村莊，看著那些冒著黑煙的焦土與廢墟，看著寂清的原野，雙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極為怪異的感覺。
四周的騎兵也注意到了這幕詭異的畫面，有些惘然地向四處望去。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沒有辦法在如此短的一瞬間內，燒熄如此大的火勢，就算再狂暴的大風，也沒有辦法把村莊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泥土污雪、茶壺剩飯、鐵鍋青磚，都在這場狂暴的風裡，讓天穹散下的清光無法落到地面，所以顯得那般昏沉。
水蒸氣就是雲。
他是燕國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毀掉長安城，滅掉唐國，本就是他畢生所願，為了達成這個願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艱難，甚
風是空氣的流動，空氣本身沒有顏色，所以人間的風向來也是沒有顏色的，這場肆虐在天地間的風之所以是黑的，是因為裏面夾雜著很多事物。
長安城裡的每條街巷，都有笑聲響起。
觀主應該已經敗了書院，破了驚神陣，沒有任何正式軍隊保護的長安城，在他的兩千騎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斃的罪人。
他臉上的銀色面具，如乾旱的田野般裂開，然後剝落。
余簾嗯了一聲。
他隱隱見到，有黑色的風沙，從遠處呼嘯而來。
……
被刀意切割成肉塊的騎兵和戰馬，隨黑風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時黑風消失，才先後落在了地面上。
這兩千名騎兵，由神殿護教騎兵和左帳王庭直屬騎兵混編而成，是隆慶最忠心也是最精銳的部屬，極為訓練有素，軍紀森嚴。騎兵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看到遠處的黑風，但聽著隆慶厲聲發令，所有人都毫不猶豫提韁踢馬，拚命向著官道兩側的原野間散去。
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有兩千精銳騎兵在城南數十裡外，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長安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還在做著殺進城后四處燒殺劫掠的美夢。
便在這時，村莊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間熄滅了！
坐在門檻上的四個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天空。
隆慶看著身前被風切成無數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直到此時，人們才最終確認了這場戰鬥的結局。
這是他的本命蓮花，他毫不猶豫用上了畢生修為。
他一聲清嘯，自胸間取出那朵黑暗幽靜的蓮花，迎向黑風。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風終於停了，誰也不知道黑風去了哪裡，是就此消失，還是破碎虛空，進入了另外的空間。
那是雲寫的一個字。
……
這條筆直寬敞的官道，直通長安城，對著的便是朱雀門。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發出一
然而即便是觀主于生死之間悟清靜境，將白骨血肉變成白莖紅蓮，最終也被這場黑風砍得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況是他？
他的身上響起無數嗤嗤破空聲，那是歸陣的聲音。
大街上的人們都有勇氣，但沒有誰想再次面對觀主這樣恐怖的人物。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放聲大笑。
長安城裡的千萬唐人，要砍的也是觀主。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銀色面具上不停舞動，他露在面具外的雙眼平靜如常，持韁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西陵神殿里知道觀主全盤計劃的人非常少，隆慶卻是其中一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觀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後一名弟子。
隆慶不知道那場黑風是什麼，但他的心臟卻下意識里加快了跳動，道心微搖，生出無窮恐懼，直想遠遠避開。
隆慶以為自己知道長安城裡正在發生什麼——他不惜代價，千里突襲來到此間，就是為了要配合觀主。
余簾橫抱著大師兄向街邊走去。
大師兄落地，把她橫抱在懷裡，向街邊走去，不停咳著血。
……
黑色的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然後瓣瓣脫落。
片刻后，他又說道：「桑桑，你看到了嗎？」
一時幻滅，一時重生。
余簾看著大師兄快要垂到殘雪裡的腳尖，微微蹙眉說道。
……
而且天上的陰雲散去，露出湛藍青天，哪裡有落雨的痕迹，官道兩側的原野間安靜異常，焦柳靜垂，連絲清風都沒有。
……
寧缺搖了搖頭。
有些騎兵還沒有來得及奔進原野，仍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這場黑風，他們驚恐地叫喊著，然後喊聲驟然停止，身體被切割成了無數碎塊，他們身上的坐騎也被同時切割成了無數碎塊，然後被風捲起。
從進入書院二層樓開始，世間便有好事之徒，把寧缺和隆慶皇子形容成為一生之敵，但寧缺真的不知道隆慶此時就在長安城南。
一個大大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