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章 探望

一走進這裏，濃郁的血腥味夾雜熬制的藥草味撲鼻而來。

這位帕提亞皇帝捏緊了拳頭，當著下方的貴族、官員的面大吼。大殿內，除了咆哮的聲音，靜的可怕，可是憤怒的言語無法掩蓋那種著急的心態。

聲音不大，但旁邊，乃至稍遠一點的床榻上，多少有人注意到進來的幾人，聽到這一聲話語的時候，周圍嘈雜的呼痛聲漸漸小了下來，突然有聲音喊道：「主公！不要來這裏！」

過的片刻，公孫止擺了擺手，走到旁邊一張病榻前，上面的傷勢稍輕的士兵連忙收攏腿，他便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蓋上：「不急，既然來了，我想聽聽你們如何殺敵，如何受傷的。」

嚎叫、掙扎的士兵被輕輕放到了床榻上，猙獰發紅的眼睛看著面前的人時，頓時愣了一下，拳頭緩緩垂下來，有些慌張的想要起身，又被伸來的大掌按了回去，他緊張的張開蒼白的嘴唇：「主……主公……」

也有站起來，揚了揚吊在胸前的手臂：「……我抱著一個安息人從城頭上落下來，幸好他那傢伙做了墊背的，嘿嘿……我只是摔折了手。」

身姿高大的狼王這一刻彎下了腰。

「這是我帕提亞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

「過去后，怎麼拖延時間，就靠你來把握，為帕提亞爭取喘息的機會。」

都是粗漢，規矩也沒有太多彎彎道道，說話附和之聲漸漸熱烈起來，畢竟作為下層拚命的士兵，能見到統御十幾萬人的一軍主帥幾乎很少，能這樣站在同一頂帳篷下的更是不多。

「陛下！帕提亞根本無法拿出這麼多東西……」有人急的開口大喊出來。

這時，之前想要尋死的西涼兵忽然開口：「我……我殺懵了，衝進人堆里宰了一個穿著盔甲的人，然後就被幾名發瘋的安息人士兵釘穿了大腿，幾根長矛一起釘了進去，骨頭都能看見……」

「你傢伙運氣好，肯定殺了安息人的一名將軍。還尋死什麼，將來榮華富貴肯定是享定了，一個將軍啊，哪多值錢。」離他比較近的一名傷兵打趣地說道。

首位上，沃洛吉斯哼了一聲，將頭上的冕冠扶正，拂袖呵斥對方：「你急什麼！這是拖延塞留斯人，只要拖到大雪來臨，就是塞留斯人想走，也要看我帕提亞願不願意。」隨後，目光嚴肅望著下方那位帕提亞官員。

「啟稟主公，公孫老將軍還活著，回來了！」

尋聲望過去，一名西涼士兵揮手將同伴手中的葯碗打翻，湯藥灑了一地，掙扎激動的士兵掀起被褥陡然翻落下榻，旁邊的同伴急的大叫：「你不要命了！不要命啊——」跑去想要將他抱起來，爭吵推搡里，才發現那傷兵沒了一條腿，露出膝蓋以上包裹的繃帶，剛才掙扎落下來，血又滲出來，染紅了一大片，有很多人僅僅因為一道刀傷，可能就感染死去，他能熬過來，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

「回去肯定是要回去。」公孫止臉上露出笑容，方才點了點頭：「不過出了這頂帳篷，我就是一軍主帥，不能再拿刀上去廝殺，到時候拚命的還是你們，把傷養好，死了我可看不見。」

石塑破碎在地上，斷掉的石人頭顱滾到石階下面，沃洛吉斯揮舞雙手來回走動，象徵權利的冕冠，歪斜的戴在頭上都不知道。

周圍傷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猶豫起來，過得一陣，有人坐直上身，不知是鮮卑人還是匈奴人，他漢話並不是很流利：「回稟主公……屬下在攻城的時候，不小心被落下的箭矢射瞎了一隻眼睛，他娘的……晦氣！」

「你滾！只有戰死的西涼軍，我不想往後就這麼窩囊的活著啊，我是廢人了……廢人了……你滾！滾——」傷兵揮舞拳頭胡亂的打在同伴身上，後者臉上、脖子上被打了幾拳，這時，他肩膀陡然被握住拉到後面，「……主公。」他輕聲開口的同時，公孫止已經走了過去，將地上的西涼兵抱了起來，仍由對方的拳頭揮砸在臉上、嘴角。

藥味、血腥味還在，氣氛一掃之前的頹靡低沉，喧鬧的聲音里，公孫止又去其他傷兵帳篷巡視，拉了一些家常。等走出這片營地后，天色已經深下來，還未回到中軍，一匹快馬飛快的從那邊趕來，騎士臉上洋溢興奮的下馬拱手。

「是。」

憤怒的身影將桌上精緻的金器、瓜果掃了下來，猛的轉身伸出指著中間的那位出使過塞留斯軍營的官員：「而你……連夜再過去一次，告訴他們條件可以答應。」

「哈哈哈，主公快走，怎麼打仗是將軍們的事。」

「十二萬塞留斯人的糧食、五萬帕提亞女人、銅鐵十萬斤……這樣的條件，作為帕提亞的皇帝怎麼能夠答應！就算把赫卡東比魯所有能吃的，所有器具都拿出來，也不夠！他們不過是想要給開戰找理由——」

人群安靜，漸漸哽咽了的聲音，傷重的士兵擦去眼角的淚漬將頭轉開，眼淚還是已經流了出來，有聲音喊道：「主公，你回去吧，大家都熬得住，再說這一路打過來，軍工都夠我們回去吃一輩子的了。」

那位官員捂胸行了一禮，目光之中，卻是沒有多少底氣。不久，他攜著使命再次出東面城門出使塞留斯軍營，與此同時，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公孫止帶著典韋、李恪巡視傷兵營，以往的傷兵大多都留在大宛的貳師城營地由益州軍看護，而此間大多是白天攻城受傷的西涼軍、鮮卑、烏桓、匈奴三部。

「試探結束后，我被人從後面冷不丁抽了一刀，幸好旁邊同袍背著我下了城牆……早晚還了這刀。」

「……放心吧，拿刀廝殺就是我們當兵的差事，安息這場仗趕不上了，到時候大秦人那邊，我們給主公宰一個皇帝回來。」

附近一頂帳篷帘子掀開，一名后營士兵用草席捲著一條斷腿正走出來，詫異的看了眼面前過去的一行人，忍不住叫了聲：「主公……」那邊，公孫止沖他點了點頭，走進營棚，痛苦的呻吟，撕心裂肺的慘叫一直都能聽到，偶爾也有痛罵的聲音：「走開，不喝，我寧願戰死在城頭上！」

「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想這裏景象影響到主公。」

「是啊，這裏沒什麼好看，兄弟們都挺的住，主公還是走吧。聽說馬上要開戰了，這次可惜不能衝上城牆了。」

公孫止安靜的坐在那裡，聽著這些人情緒熱烈的說起殺敵時如何如何的英勇了得，沉默了一陣：「……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當兵吃糧，為國征戰都是我武人該有的職責，死了，忠骨隨便一埋，這輩子就算過去了。傷兵營我很少過來，來的時候也是匆匆過問葯夠不夠，帳篷漏不漏雨，很少與你們談話，就像你們說的那樣……看見這裏的慘狀，會心軟……說到底，我公孫止終究虧欠你們許多……」

「為什麼不能來？我可沒你們想的那般嬌氣。」公孫止笑著說了一句，在眾人視線里，陡然解開身上的袍子，露出精壯胸膛，上面滿是往日的舊創，密密麻麻的蔓延到後背，「而我……也與你們一樣，都是屍山血海里淌過來的，與你們同樣身負這份榮譽。」

斷腿的西涼兵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先祖阿爾撒息會在唾棄我，歷代先王也會給我帶來噩夢，他們會在夢裡指著我說：看，就是這個人，他把輝煌的帕提亞帶入了深淵，讓無數的子民在地獄里哀嚎，不配成為這國家的王，不配享用皇位帶來的權利。」

病榻間說話聲安靜下來，公孫止慢慢站起身：「……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的是將軍們的風光，可這些都是你們給的，西征軍能走到今天，也是因為有你們這群士兵在支撐，整個軍隊，乃至我大漢真正稱得上英雄，其實該是你們，不管如何，我都要代軍中諸將感謝你們。」

「安心養傷……」公孫止對他點點頭，嗓音低沉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