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樊籠困鳥
第五節
這是一株老桂樹，比亭子都要大許多，枝葉濃密。它花期似乎比較晚，別的桂樹已開得熱鬧，它卻只冒了幾朵細碎的小花。大概等著百花殆盡，它方出場壓軸吧。
是這一組四方密碼，破解起來並不難。馮世真一邊推算一邊記錄，密碼中的信息逐漸顯露出來。
少女困惑思索，將信將疑。
「大少爺，杜小姐。」
是一個坐標！
「馮小姐……」孫少清的嗓音同她的人一樣，精緻悅耳，令人心生愉悅，「您對英國文學很了解了？」
楊秀成撿起鑰匙，打開了書櫃，數著編號，取出了一份文件，放進了公文包里。
孫少清有些尷尬和遺憾，「我沒機會念大學。雖然喜歡，卻也只是入門，讀點淺顯易懂的詩罷了。」
整齊的書桌上，只有便簽本子斜著放著。
馮世真沿著走廊走出了大宅。外面陽光普照，溫暖乾燥，讓她的身軀漸漸回暖，堵塞胸口的陰寒被驅散。
「我一直都在，坐在角落裡，你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罷了。」
想要知道容定坤藏貨的地點，弄到他的印和指紋，必須接觸他本人。而如何接近這個警惕如兔的容定坤呢？
希望自己對孫少清性情的估摸是對的。如果她如自己所推測，是個心思細膩，對處境不滿，又崇尚自由和愛情的少女。那麼，她剛才在書房裡的舉動，就已經攻克了孫少清一半。
她把手中的那本書遞給了孫少清：「推薦一個詩人，覺得你也許會喜歡。」
馮世真將情報寫在了一張小紙條
馮世真翻開他剛才在書房裡拿來的世界地圖冊，展開摺疊著大地圖。
「不求甚解罷了。」馮世真微笑道，「只是很高興遇到一個同樣喜歡讀詩的朋友。你喜歡誰的詩？」
坐標指向了崇明島南邊小島橫沙鄉東海上的一處。既然在海上，就不可能是放置物品的倉庫，而極有可能是走私物品的中轉站，或者交貨碰頭地。
孫少清隨手翻了一頁，眼睛忽而亮了起來，輕聲念道：「For God』s sake,hold your tongue, and let me love.」（看在上帝面上，請閉上嘴，讓我愛。）
房間里空無一人，看不出什麼異狀，但是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古怪感從心頭掠過。
孫少清面帶鄙夷，並不搭理馮世真。她如今是容定坤身邊最得寵的侍妾，各路來討好她的人肯定很多。想必二姨太太也早叮囑過她，說這家庭教師八成是大太太安排來爭寵的，讓她不要和這人來往。
她沒有看到自己從秘門裡出來？
楊秀成打開了門，一陣輕風拂面而來。他不禁蹙眉。
馮世真隱隱鬆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善意的笑。
書房的門打開，外面兩個人正抱作一團靠在門上接吻，一時猝不及防滾了進來，險些跌在地上。
楊秀成扶正了便簽本，最後環視四周一圈，提著公文包離去。
外面的嘈雜笑鬧透過書房厚重的雕花大門傳遞進來
「我也很喜歡英國的詩。」馮世真自顧說，「讀書的時候，我選修過英文國學課。那時候我們經常開座談會，討論詩作，還有朗誦會。很多人喜歡英國詩，只是喜歡一個表皮，覺得它是自己能在沙龍里討得關注的伎倆，讀詩，只是為了賣弄。真正喜歡詩的人，我認為是那些默默讀它們的人。在深夜，在黎明，在獨處的時候，靜靜地翻看，才能沉浸到那個世界里，離開肉身所經歷的痛苦。」
孫少清不禁笑了一下，色若春曉，道：「連老爺和太太都敬馮小姐三分，馮小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孫少清胸膛起伏，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彷彿長久的壓抑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寂寞的靈魂聽到了共鳴。她秀麗的面容亮起了光，像螢火點亮了夜，又像是封閉的深潭注入了清澈的泉水。
她隨手抽了兩本書，抱在臂彎里，同容嘉上擦肩而過。
一牆之隔，馮世真正站在書櫃前，同房間對角處站的一個美貌少女面面相覷。
「愛情的聖徒。」馮世真說，「我也極喜歡這一首。What you will, approve, So you will let me love.」
馮世真站在陽光下，遠遠望著著孫少清清瘦窈窕的背影朝西堂而去
而那個少年，燈光下白衣翩翩，孤傲冷清、清澈勝雪的少年，似乎已經尋找到了正確的舞伴。
杜蘭馨在身後嘻嘻輕笑了一聲，書房的大門又砰地一聲關上。音樂一曲停歇，有短暫的寂靜。馮世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大門。
馮世真自己抽了一本詩集，邊翻邊說：「當然，畢業后，為了生計奔波，已經很久都沒有再讀過詩了。詩就如高貴的靈魂，往往不能同渾濁的塵世兼容。這真是一種不得已。」
下一首舞曲響起，悠揚而富有節奏，令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容嘉上默默地將她推開了些，低頭扣上被扯開的襯衫扣子。他頭髮凌亂，英俊削瘦的臉上還有一個模糊的口紅印，顏色同杜蘭馨的嘴唇一樣嬌艷。
馮世真朝少女走過去，試著友好地打招呼，「孫小姐也來看書？」
馮世真朝那兩個闖入者從容一笑。
動身離去之際，他的目光掃過書桌，腳步隨之一頓。
孟緒安的聲音冷不丁地又浮現耳邊，像個縈繞不散的幽靈，又像是一句刻在靈魂上的咒語。
少女穿著嫩黃的衫裙，身材窈窕，唇紅齒白，水似的眸子望著馮世真，眼中充滿了不悅和警惕。
「謝謝你，馮小姐。」孫少清的語氣已溫和了許多，「你……你經常來書房？」
具體是什麼，就讓孟緒安的人去查明了。
他們倆站得很近，馮世真聞到孫少清身上帶著一股混著著熏香和大煙的氣息。孫少清衣衫乾淨整潔，想必已盡量清洗。可是這
馮世真柔聲道：「熱愛文學之心，從不會因為人的機遇、身份的變化而變化。孫小姐若是喜歡英國文學，我們日後可以多聊聊。其實，我在這裏也悶得很。既不能同老爺太太聊天，又沒法和下人們交友，真是孤家寡人一個。」
音符毫無預兆地爆發，響徹整座宅邸，隆隆的迴響聲充斥著過道，也傳進了小書房裡。楊秀成被嚇了一跳，跌落了鑰匙。
「約翰·鄧恩？」孫少清不認得這個詩人，拿著書好奇地翻看。
容嘉上帶回來的朋友在客廳里放留聲機，男男女女的歡笑聲交織在樂聲中，讓十分鐘前還寧靜如空宅的屋子霎時歡騰得猶如嘉年華的現場。
孫少清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哼聲，算是默認了。
少女秀麗的丹鳳眼掃了馮世真一眼，冷冷道：「我就不能來嗎？」
「當然。」馮世真說，「你要是平時無聊了，想要找我說說話，就可以來書房找我。我下午三點后就空下來了，多半也是在這裏看書打發時間。」
你是下餌的人，不要被魚拖進了水中。
馮世真並不介意孫少清的冷漠，朝她手中的書掃了一眼，微笑著說：「莎士比亞？孫小姐也喜歡英國詩人？」
「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少女很不客氣地開口質問。
馮世真望著孫少清走進了西堂。保鏢站在門邊自顧聊天，並不多看她一眼。
「馮小姐怎麼沒回家過節？」杜蘭馨嬌媚地笑著，半個身子還依靠在容嘉上胸前，像一條柔若無
秋光正好，戶外十分涼爽，四處飄散著桂花的甜香。馮世真伸了一個腰，走到八角亭里坐下，掏出了便簽紙和草稿本，開始推算解密。
西堂在容府里，就是個軍事重地一般的存在。西堂內外各有兩名保鏢，日夜輪班看守。容定坤在西堂里有個書房在一樓，煙室和卧室則在二樓。就陳媽說來，西堂里只住了容定坤和孫少清兩人。容定坤抽大煙的時候，只讓孫少清在旁邊伺候。就算楊秀成他們有事求見，也要等他清醒些了才能進去。
「在家中無事，就提前回來了。」馮世真說，「我只是來尋兩本書看的，不打攪兩位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容嘉上的目光好似被封在冰里的一簇火焰，馮世真的則如一汪平靜的古井之水。
孫少清嚇了一跳，似乎很不想同外人接觸，神色緊張地抱著書匆匆跑走了。
孫少清朝馮世真點頭，克制而友善地笑了笑，抱著書，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距離孟緒安給出的期限只有半個月。她要想在這十來天里接近容定坤，就只有靠這位容老闆的愛寵小姨子了。
「這是一位十七世紀的英國玄學派詩人。」馮世真說，「他的詩富有幻想，熱情奔放，感情非常充沛。我直覺，你會很喜歡。」
馮世真和藹地笑：「自然來得。只是平時很少見你，有些意外。在看什麼書？」
孫少清緩緩抬起眼，望向馮世真，冰冷的目光開始漸漸融化。
「知音難求。」馮世真嘆道，「我不過是個家庭教師，說白了就是個高等聽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