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第二部 生死與共

第七章 你的味道(2)

第二部 生死與共

第七章 你的味道(2)

夏明朗危險地眯起眼。
夏明朗心想有理,他見陸臻沒反應過來,隨手就把他給扛了起來,對於夏隊長來說,百十來斤的人還是不像小貓似的一拎就起,醫生是基地的老人,見怪不驚,連表情都沒多送夏明朗一個,自顧自坐回桌邊去休息。
「我怎麼以前沒覺得你有這麼倔呢?」夏明朗翻看陸臻嘴唇上的破口,尖牙把細嫩的皮肉切開,留下深刻的印跡。
陸臻連忙分辯:「不耳鳴了,就是聽不大清。」
「對吧!沒事兒的。」夏明朗低頭去看陸臻,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夏明朗轉過頭去看陸臻,陽光漏下幾點到他身上,今天沒有訓練,作訓服乾乾淨淨的,在午後純凈的光線里微揚著飛塵,乾燥而柔軟。剛剛飽受蹂躪的那隻耳朵還充著血,紅艷艷的半透明似的血潤色澤,是比紅葉更鮮潤的那種紅,富有生機的,柔軟的,透著光,幾乎能看到細幼的血管。夏明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看什麼,只是手指不自覺地纏上去,從耳廓上劃過。
果然,陸臻失笑:「那麼,要以身相許嗎?」
「哎,怎麼了?多大的事兒呢?沒什麼好難過的。」夏明朗無奈地坐到床邊,隨手順著陸臻的頭髮,「這麼大小夥子了,這算什麼,對吧!都這麼折騰了,你要還沒點反應,我還得當你有問題呢,對吧!這有什麼。」
「行了,別解釋,想哭還用什麼理由呢?想哭就哭吧!」夏明朗草草把他臉上的眼淚擦乾淨,拉著他靠到自己肩膀上。陸臻初時還有猶豫,到後來情緒洶湧最終不可抑制,貼牆根坐到草地上,雙手抱著膝,埋頭,縮到自己的世界里盡情地流眼淚。
人們在傷心時流淚,歡樂亦是,痛痛快快哭一場,其實也不是壞事。
夏明朗隨手拖了張凳子坐到陸臻旁邊,雙手環抱扳著陸臻的脖子就把人鎖到了懷裡,冷哼著:「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好好瞧病,還想哄我走。」
半晌,醫生檢查完神色淡定:「嗯,是耳道里有異物,之前受過傷吧!」
「嗯,別白謝謝啊?」夏明朗趁勝追擊。
像是高峽的平湖猛然泄了水,陸臻在傾泄完全身多餘的水分后也驀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夏明朗聽到他終於安靜下來,抬手拍拍他的腦袋:「哭完了?」
陸臻顫了一下,雙手摸索著扣到了一起,死死地捏住了夏明朗的衣角。
陸臻心想。
「謝什麼,謝謝我陪你哭啊?」夏明朗笑道。
陸臻聽到夏明朗在問:「沒什麼問題吧?」聲音低低地流淌在耳邊,陸臻又想起了他的那個似水流金的細質沙礫的比喻。
陸臻特別不好意思地把臉抬起來,眼眶裡還泛著一層鮮紅的底色,抽了抽鼻子,點頭夏明朗只覺得太好玩了,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說哭就狂哭,哭完就沒事了,哭成這樣,連眼睛都沒腫,真是奇才。陸臻看著夏明朗的嘴角一點點彎起來。夏明朗注意到他的視線終點,馬上把自己的臉僵住,拍拍屁股嚴肅地走在前面:「嗯,沒事兒就回去吧!」
夏明朗嘆了口氣坐到他身邊,手指溫柔地穿行在陸臻的發間,沙沙地劃過。
醫生正一頭冷汗地專心工作,頭也不抬地回他一句:「我兒子都跟他一樣大了!」
陸臻轉過臉,面向牆的那一邊蜷起。
「沒事,拿出來就好了。」
「隊長,我……」陸臻抬頭看他,淚眼模糊。
「哎!你別激動,我真不是要笑話你,我其實覺得你這個性蠻好的……哈哈哈……」夏明朗攬著陸臻的肩膀大步走,笑聲明朗。
夏明朗回到基地之後把自己關屋裡關了兩天,回憶思考,第一次用心急切地在寫總結報告,就連送上門來要賣身的都不要,只不過倒是扣下了沒讓走,一通的海侃,點滴回憶,細細分析。等他說爽了,陸臻掏掏如今唯一還好著的那隻耳朵,眼看著飛快的一句話就這麼過去了……
五官科值班的是個40多歲長相文雅的阿姨,一抬眼看到夏明朗拎貓的架式,一下就笑彎了眼睛:「你們這些當兵的啊,真是……看個病像是要你命一樣。」
回去給我個地方讓我笑!!哈哈哈!
長針探到底,戳到那個凝血的結塊上,醫生拈著針尾輕輕一攪,陸臻頓時像觸電似的彈動,終於沒忍住,半記呻吟就這麼泄出來,又戛然鎖在牙間。
即使惡劣如夏明朗,如今也有點不忍心了。
冷,膩,固執的,陸臻清晰地感覺到那滴液體漫過他耳中的每一點細紋,緩慢地往深處流,好像要流到腦子裡,連汗毛彎曲的角度都清晰可感。
自然,天是不會來收他的,所以,這個要命的病還得看下去。
好在,不等他腦子裡越攪越亂,大夫就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好了。」
陸臻無助地乾瞪眼,眼神悲切,夏明朗又想狂笑,又覺得不厚道,整張臉扭曲得都快變形了,只能悶頭狂笑,雙手從陸臻腋下穿過去,把他架到屋角的一台儀器旁邊。醫師拿出一根空心的長針,按下電鍵,嗡嗡的抽氣聲就傳了出來。
陸臻恨得牙都癢,恨不能一口咬斷這個幸災樂禍的傢伙的脖子。
陸臻睜大眼睛看他,眼眶裡含了淚,像湖水一樣起著波光,夏明朗覺得疑惑,這湖光波動中讓他有種心如潮汐的起伏,手指不自覺貼到他眼角,一滴眼淚就這麼滑上去,溫度驚人。
可惜被善解的人意不領情,死死地閉著眼睛,一聲不吭的把嘴唇咬到發白,可是急促的呼吸聲里膩著一點鼻音,聽起來反而更加意味深遠。
「哭完了?」夏明朗問道,聲音很低,磁得不可救藥。
夏明朗冷笑一聲,手指卡住陸臻的手腕一擰,陸臻慘叫了一聲鬆開手,無可奈何地被提走,心中叫苦連天,只盼著等會兒別太丟人。
陸臻隨著他走,過了一會兒,忽然道:「謝謝。」
夏明朗按住他肩膀翻身跳過,笑道:「以身相許就算了,以身相代行不行?偵察營的老周請我吃飯,我怎麼想那小子都不會放過我,我那酒量……你小子千杯不醉啊……哎,意思一下可以了啊?你這都踢第幾下了?喂??你再這麼著我還手了啊?算了,讓你踢一下吧……」
事到如今,陸臻沸粥似的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只剩下:死就死吧,死透拉倒,早死早超生!於是兩眼一閉,把頭埋到夏明朗肩膀上。
「哈?!沒有,我保證,我保證我一點兒也不想笑。」
「沒事兒了?」夏明朗聲音里壓著笑。
轟然如鑼鼓喧天的噪響瞬間侵蝕了他全部的神志,整個人像是通了電一樣,瘋狂的電流在體內亂竄直衝大腦,眼淚不可抑制地流出來,眼前模糊一片,金光亂閃,半邊身體全是麻的,從身體內部竄出來的癢,連動都動不了。等他終於聽清自己發出的是什麼聲音,馬上以一種恨不得一頭撞死的心情惡狠狠地咬住嘴唇。
陸臻臉上一紅。
陸臻「啊」的一聲叫出來,整個人都被劈開了。
「行行,我不笑,我沒笑啊!」夏明朗拍著臉,強裝淡定面癱,生怕他要跑,隨手攬到陸臻腰上,陸臻實在是苦於沒有半點力氣,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滑下去,腦子裡唯一還算清醒的神志也只剩下了:天吶,你快點把我收走吧!
陸臻怒目,飛起一腳踹過去。
遇上這麼緊張的病人連醫生都緊張,她試探著把長針探進去,動作猶豫不決,陸臻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發抖。夏明朗要固定他的頭,以保證這小子不會發起瘋來戳聾自己的耳朵,只能拉著陸臻的手環到自己腰上,放柔了聲音哄他:「你抱緊我。」
「哎我說,」夏明朗盡量說得溫柔誠懇,以表明自己真的真的不是想看笑話,「你想叫就叫出來,沒事兒的,你瞧啊大家都是男人,我又不會笑話你,呃……」夏明朗一頓,轉頭去看醫生,「大夫,您不介意吧?」
夏明朗有種悚然心驚的感覺,卻覺得奇怪,平常時候也沒少見他們流血流汗的,怎麼這時候就特別的受不了,心裏被叮了一口,刺刺的痛,好像全是自己把他逼成這樣似的,莫名其妙的內疚。
陸臻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發抖,猛然用力推開夏明朗就想走人,夏明朗連忙拉住他,哄道:「沒事,沒事,醫生都說了,這是正常反應。」
就這樣吧,陸臻眯起眼睛想,陽光下塵土飛揚,光線明亮。
陸臻哼了一聲,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醫生直起腰伸手指向病床:「你扶他過去躺一下吧,我看他一時半會也沒法走。」
陸臻頓感危機四起,馬上陪著笑要開溜,被夏明朗一把抓了過來,壓低了嗓子貼在他耳根小聲說了一句什麼。陸臻只覺得一陣溫熱的氣息拂過,可是聲音太輕,嗡嗡的,總是隔開了一層,一點沒聽清,只能苦了臉,默聲不語。夏明朗磨了磨牙,揪著他的領子就往外拖,陸臻一路彆扭,好話說盡,到底還是被他拎到了基地醫院。
陸臻扒著樓梯扶攔不撒手,苦苦哀求:「隊長,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都送我到這兒了,真的,我……」
夏明朗笑眯眯地轉頭去看他,吹氣似的壓低了聲音:「就這麼想嫁給我啊?」
夏明朗討了藥棉過來幫他止血,指尖碰到嘴唇上,陸臻躲了一下,想把頭偏過去,被夏明朗捏住了下巴。
陸臻雖然答應得好,可到底還是拖了下去,倒不是他這人諱疾忌醫,主要是他從小耳朵就不經事,一想到冷冰冰的醫療機械要往他耳朵眼裡戳馬上就頭皮發炸,就這樣一天拖一天地拖了下去。
夏明朗勻不出手去掐他下巴,只能嚷:「喂喂,別自虐啊。」
夏明朗聽到細微的聲響,潮濕的,含著水汽似的,他壓低了聲音問道:「想哭啊?」
「那繼續哭,」夏明朗微笑,手臂攬過陸臻的肩膀,「我陪你。」
夏明朗拉著他繞到樓后的花壇里,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安撫似的揉一揉陸臻的頭髮:「行了,哭吧。」
夏明朗感覺到陸臻全身僵硬,索性把他眼睛一併擋住,溫聲道:「放鬆點。」
陸臻緊張得一塌糊塗,因為脖子被鎖死了不能動,只能用餘光瞄,眼看著醫生手裡拿著小手電筒,頭上戴了反光鏡,一步步走過來,那感覺真像是上刑場似的。
陸臻咬住自己的手指,你不會懂,你不會明白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也不會懂得這於我來講有多丟人,你永遠不會懂。你不會明白,我寧願死在你面前,也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發出那種聲音,在你懷中發抖,好似求歡,而你毫無知覺。
陸臻一愣,搖搖頭。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抬頭看看醫生,後者也是一臉尷尬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夏明朗愣了半天,不自覺把懷裡抖得像什麼似的可憐傢伙抱抱緊,好讓他別滑下去,眨巴眨巴眼睛壓低了嗓音用口形問道:「怎麼會這樣?」
陸臻眨巴著眼,從耳朵尖上開始飈血。
陸臻疑惑地抬頭看他。
醫生畢竟是專業的,發現病人的情緒有抵觸,便放棄了用手,直接拿小鑷子撥拉,鈍頭的鑷子夾著耳朵有點疼,可畢竟要比手指好忍耐多了,陸臻聽著夏明朗穩定的心跳聲,身體慢慢放鬆。
陸臻胡亂地點頭,是的,所以,別管我了。
夏明朗苦笑,別看這小子平常軟趴趴,到他倔的時候真是要人命的倔。
陸臻一直低著頭走,眼前是飛速往後倒過的地磚拼縫,視線一時模糊一時清晰,他是真的想哭,前所未有的慾望衝動,想把所有的委屈、隱忍、不安、焦躁,一切被他壓抑調整化解掉的負面情緒全都傾泄出來。
夏明朗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背:「撐一下,撐一下,快好了。」這話說得誠懇,可惜隱藏不去聲底的笑意,一層層地發著顫。
我沒有哭,不過是在流淚;就像,我對他其實沒有感覺,不過是有反應。
你不懂。
這小孩長得其實也挺好看的啊!
陸臻深吸了一口氣,牢牢把眼睛閉上,心裏默念:死就死吧!
陪哭是一個技術活,不需要說太多,也不應該做太多,卻要讓他知道還有人在,還有人陪,還有人關心。
「想笑,就笑吧,其實,也沒什麼……」陸臻低著頭。
陸臻不好意思抬頭,只是小聲地嗯了一下。
即使是愛人,真正的愛人,又有多少能像現在這樣,不問原因地陪你哭,哭過之後隨你笑?
陸臻翻身下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夏明朗連忙跟上去扶住他,臨到門口的時候被大夫叫住,塞了一盒子葯給他,說是外用,夏明朗看也沒看就一把塞到口袋裡。
要是在平常時候,夏明朗自然不會去觀察別人臉上的細節,這會兒無意中看到,只覺得這小孩的睫毛還真是長,不卷不翹只是長,所以睜開眼睛時不覺得,閉上才看得出像黑森林似的,此刻沾了水光,越發顯得森黑纖長,根根分明。
作為一個大隊級的建制,麒麟基地的人數其實偏少,滿打滿算不過一個團的人,所以基地醫院里人員也不多,主要都集中在骨科和運動傷害上,平時再給大家看個頭疼腦熱什麼的,反正如果有大病,都得往軍區跑。
夏明朗把陸臻按到椅子上,衝著美女醫師陽光一笑:「這小子耳鳴,幫忙給看看。」
大概是輪番的打擊抽空了神志,陸臻只是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眼淚從眼角滑下去,一顆一顆連綿不絕。這是一個純粹生理的反應,就像此刻他身上各種生理反應一樣,讓人尷尬而無奈可又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的某一種,甚至,這還不是最讓他難堪的那種。
「那你也不能在這兒哭啊。」夏明朗犯愁。
陸臻分神感覺到有個什麼東西在靠近他,可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滴冰涼粘膩的液體已經流進了他耳道里。
陸臻牙咬得死,嘴唇白到極點,驟然一紅,一顆血珠就這麼蹦了出來。
夏明朗停住愣了一下,退回去攬住陸臻的肩膀:「其實我是蠻想笑的,不過要聲明啊,我真不是在笑話你,我就是覺得你怎麼……唉。」
陸臻不理他,反而越咬越緊,一線血痕就此綿延開。
陸臻怒目,紅潤潤的眼睛里全是淚光:他媽的,正常反應你至於笑成這個樣子嗎!!!
到這當口,別說陸臻要虛脫,連夏明朗都覺得自己像剛剛打過一架。
陸臻猶豫地,把頭埋進自己手臂里,秋天的空氣很平靜,沒有太多的風,於是呼吸要很久才能傳到,氣味也是,帶著煙味的,微苦的清爽的氣息。陸臻被夏明朗的味道所包圍,在自己的黑暗中流淚痛哭,眼前滑過無數畫面,從最初時艱難的選訓到第一次殺人時蜿蜒的血痕,從所有求而不得的苦,到一切生活給他的歡樂。
這是秋色最深的時節,眼前擋著一株紅楓,在陽光下凝成紅艷艷的半透明似的血潤色彩。
陸臻眨了眨眼睛:「啊?」
醫生偏過頭去想看,手指剛剛碰到陸臻耳廓上,他條件反射地就想往旁邊讓,醫生愣了一下,微笑:「這位同志,你這樣我怎麼給你看病啊?」
醫生尷尬而無奈:「有些人是比較敏感的,不過……」言下之意,這位,也著實太敏感了一些。
陸臻讓夏明朗按著脖子押進門診室,搜出軍官證換了個人的病歷卡,然後一路押上了耳鼻喉科。
可憐的醫師小聲咳了一下:「嗯,可以取異物了。」
夏明朗忽然想到。
陸臻悶聲跟在夏明朗背後,走了幾步發現前面那個人連肩膀都在抖,於是悶聲悶氣地說道:「隊長,你似乎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