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第五部 戰爭之王

第九十三章 戰爭之王(29)

第五部 戰爭之王

第九十三章 戰爭之王(29)

1.所有的幹部都必須參与維和醫療援助任務,以體現我軍仁義之師的光榮傳統。
夏明朗說:「哦?」
陸臻輕聲嘆息說:「我對不起你們。」
「有什麼問題,可以向我問。」
夏明朗示意他們這些特種軍人已經可以撤離了,畢竟搞政治搞人性不是我們的專長,畢竟在咱們的部隊里還有不少相貌堂堂,溫柔可親,能把各種讓人聽不懂的話都說得煞有其事的兄弟們。當然,這是夏明朗第一次相信這些婆婆媽媽的傢伙們真的會有用。
陸臻心頭一凜,心跳頓時停了一拍,姜清看著他的臉色醒悟過來,猛然閉上嘴。
陸臻滿心懊惱,這溫柔鄉到底貪戀不得,任性縱情的,你是爽了,倒坑了兄弟。
當運輸機的艙門打開,柳三變站在門口愣了三秒鐘,而後他轉身吼道:「列隊!」
楊忠俊如釋重負,馬上消失在轉角處。
柳三變終於徹底地砸碎了一張凳子,粉骨碎身,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木片。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再干點什麼。他抬頭看著夏明朗,有些詢問的意思,獃獃的,回不過神來。
這會兒太陽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月亮還沒起來,光線曖昧混濁,天氣悶熱。陸臻一路狂奔直衝臨時辦公室,汗水把迷彩T恤沾得精濕。
「我保證,以後不會了,我會更小心一點。」陸臻按住姜清的肩膀。
再度回到勒多港的時候,昆崙山號已經返航了,接替他們的是「和平使命」艦隊,這支艦隊由一艘大型醫療船,兩艘補給艦和一艦導彈護衛艦組成。艦隊的政委叫林珩,少將軍銜,陸臻曾經在海軍學院旁聽過他的講課,是我軍少有的懂得如何應對媒體的將領,所以一直被閑置在院校中。
再過些日子,漸漸有示威抗議的人群在維和醫療點外聚集,他們做得很像樣,是歐美民眾會看懂的模樣,畢竟這是個全球化資訊的時代,學點表面工夫並不難。
可是,等他洗涮完畢從屋裡出來,才知道,還是誤事兒了。
是啊,有些人在遠方死去了,其實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不認識他,只要他已經遠遠離開。
柳三變把嘴唇咬得發白,半晌,他擦乾臉說:「那是我的兵。」
「沒有問題嗎?」
林珩給回程的戰士準備了一場莊嚴的歡迎儀式,人群無聲無息地站在機場跑道的盡頭,夕陽將他們手中鮮艷的紅旗染出古老的銹色,前排處幾個小夥子挑起大橫幅說:真好,你們回來了!
「那你呢?」
夏明朗把後視鏡調了好幾次,發現這小子睡得四仰八叉的,調來調去都看不著臉。夏明朗轉了轉眼珠,點上煙,加大油門再一腳剎車。陸臻骨咚從後座上滑下來,睡眼朦朧地攀著夏明朗的椅背探出頭:「到了?」
據說當時柳三變聽完了原委整張臉黑如鑄鐵,連看都沒看楊忠俊一眼,連踢帶踹揪著耳朵一個個把人領回了營房。
姜清急得漲紅了臉,越發局促不安。
夏明朗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身後隱藏的鏡頭,他微微笑了笑說道:「Yes,this is your country,but it is our world.Pretty words a reuseless.If you want a good life,you』ve got to do something-for your country,for our world.That』s what I know.(是的,這是你的國家,可是我們的地球。我不會說那些漂亮話,我只知道現在全世界都綁到一起了,想好好活著,有些事兒就逃不掉。)」
「你這人就是這樣,怎麼都沒有一點做領導的樣子。領導做事哪能全都向我們解釋清楚,哪有那麼多時間,哪能都說得清。部隊不就這樣?想得通就想,想不通就別想,令行禁止,完了。所以你也別擔心,真的,出不了事兒。」
柳三變彷彿瞬間崩潰,眼淚滾了滿臉,他說:「我該怎麼跟他們說,他們都還是些孩子,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怎麼能理解?那些士兵,還有士兵,他們每天都訓練得很苦,真的很苦,就是為了那些榮譽,虛無飄渺的榮譽感。可現在呢?告訴他們,你們戰勝的不都是敵人,你們的勝利給祖國添麻煩了?」
陸臻臉上一紅,心裏嘀咕著:老流氓。
「你真是個奇怪的。」姜清嘆著氣,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我都想不通你是怎麼能做到這個位置上的,就你那麼大胆子,你這脾氣。該你做的不做,不該你做的瞎做,你就說你昨天晚上,那麼多人看著你,你怎麼就能跟夏隊長……」
陸臻拽著姜清無聲退走,他知道夏明朗一定有辦法,或者,他知道夏明朗有足夠的真誠。
的確沒有陸臻想象中那麼大阻力,或者我們的戰士已經習慣了接受各種各樣神奇的命令,甚至不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陸臻內疚的態度甚至感動了他們,那個剛剛參加完一場世界級發布會的,深得大領導賞識的中層幹部居然這樣為他們難過,這簡直讓他們有點不知所措。
「我們兩個有必要分上下嘛?」陸臻也笑道。
夏明朗眉飛色舞地:「我現在精神可好得很。」
柳三變仰面躺在滾燙的沙地上,看著頭頂通透到底的天幕,他忽然說:「我感覺我不恨他們了。」
姜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神色漸漸平緩下來,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你看我,沒上沒下的。」
士兵們大都對此很煩躁,他們還年青,仍然崇尚血性。喬明路和陸臻倒是放心了不少,畢竟這都要好過營門外夜夜炮響。
「我跟你一起去說。」夏明朗輕聲道。
後來,在陸臻的強烈要求,當然也在聶卓的默許下,新華社刊登了所有陣亡戰士的照片,他們的姓名、籍貫、年齡、興趣愛好,生活瑣事……陸臻參与了整篇新聞通稿的擬定,他要求不設典型不分主次一視同仁,最後親筆寫下評論的標題——他們不是數字,他們都有名字!
陸臻有些泄氣,挫敗地看著他。姜清漸漸開始不好意思,總有一些人會把別人的不安轉嫁到自己身上,他躊躇著,小聲說道:「其實我沒那麼想不通,反正大家都一樣,你看,你也一樣……反正又不是要讓我們去賠禮道歉,其實也沒那麼想不開。戰士們也是,總是有想得通的和有想不通的,可只要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會配合的。」
自然,所有的樂意親華的記者都拍到了很多珍貴的照片。
「唔……」陸臻迷迷糊糊地在他掌心裏蹭一蹭,爬回去繼續睡。
據說柳三變看到這份報紙的傳真件后坐在辦公桌前沉默了很久,他仔細地收起了這份報紙,讓陸臻多少有些欣慰。
其實你也沒什麼特別的。夏明朗心想,你沒有特別帥,也不是特別漂亮,你還不是特別溫柔,你也沒有特別體帖。可是只有你,讓我怎麼看都不會煩,一見就高興。就算坐在同一輛車裡,也想一直看著你。
陸臻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走:「交給我。」
「不用跟我說那麼多。」姜清從陸臻手下掙脫出來,默默地抽著煙。
夏明朗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煙,紅色的火線飛快的向他的手指漫延,他吐出煙霧,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緩緩的,沉聲道:「我陪你一起去,成嗎?」
陸臻回去就睡,蒙頭就睡到了黃昏。在喀蘇尼亞人的語境里,下午要從太陽下山才開始,陸臻睜眼看到天邊還有半個太陽沒落盡,心裏坦然了些:還好,沒誤事。
這空間里只剩下了自己人,氣氛卻沒有和諧一點。陸臻想我是不是應該勸他,可是讓柳三變這麼一個聰明人,面對如此憋屈卻又無法反抗的命令,要怎樣的安慰才能讓他舒服一點?
夏明朗實在忍不住,無聲無息地笑出一臉燦爛,這些日子以來種種的不快與鬱悶就像是夜的陰影,在猛烈的陽光下蹤影全無。
而這部分人是重點,陸臻和外交部的很多人都鬆了口氣,本來他們擔心這些人會太有骨氣,可現在發現,其實人家也有游擊精神,治傷與驅敵並不矛盾。
有一天陸臻看到夏明朗被人拉出來,因為他是夏明朗,所以當那位年青的黑小伙拽他的時候沒人敢上來圍住,戰士們都默認夏明朗可以獨自面對一切,沒人有資格擋在他的身前。
「姜清!」陸臻扶住姜清的肩讓他正視自己:「你在對我說『你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我不能用命令的方式要求你們做這些,我做不到!」
「還早呢!」夏明朗笑眯眯地把手貼到陸臻臉頰上。
結果今天下午楊忠俊要清理維和醫院的場地,手頭人手不足就找陸戰隊幫忙。柳三變一聽也沒多問,立馬給抽了一小隊人,由醬仔領著過去打下手。到那兒一打聽,小夥子們都爆了。
陸臻在戰士們眼中看到晶瑩的淚光,其實我們想要的都不多,你們欣慰的笑容,便是我們所有衝鋒陷陣的理由。
情況是這樣的,雖說柳三變他們海軍陸戰隊那台大秀的調子是早就定好了的,可是經手的每個人都覺得很難向柳三變解釋,就總是指望著別人能把這事給辦了,久而久之,這種惰性就變成了一種潛意識裡的理所當然,好像柳三變就應該是已經被拿下了,好像他天生就能配合工作。
2.普通士兵樂意參加的就參加,不願意參加的就在家裡獃著,這是政治任務,不能憑個人意氣胡搞,不許給隊里和旅里抹黑。
具體的命令只有兩條:
當柳三變再度回到他的士兵面前的時候,他是一個臉色陰沉而嚴肅的主官,他的態度強硬,所以不容質疑。
在任何情況下,有人擁護就會有人反對,在奈薩拉新一輪的爭鬥圍繞著遙遠的中國展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與理由,有人要攻擊它,自然就會有人要維護它。示威的人群在醫療點外拉開大長幅,他們喊著各式口號,如果能成功從隊伍里拉出一個中國軍人,就會情緒激動的衝著他吼半天。
姜清淡淡地笑著,很溫柔的樣子。
有時候其實上面不一定真的不知道你的才華,只是,他們不需要。
太陽照常升起,曠野照樣延伸,夏明朗最後看了那棵樹一眼,華蓋如傘的小樹沖他揮了揮枝葉,夏明朗一時興起按響了喇叭回禮,幾隻野駱駝從不遠處的蘆葦從里跑出來。陸臻躺在後座上很快就睡著了,微微張著嘴,睡相無辜,像個單純的孩子。
夏明朗停頓了一會兒,又笑了,無可奈何的模樣,他塞給那小夥子一盒煙,然後甩開了他。那天晚上柳三變找夏明朗喝酒,在這苦熱的國度里,酒精在體內發酵的速度無與倫比,三杯兩盞淡酒就足夠把兩個壯漢放倒。
陸臻專門去尋找過那位受傷的男童,他甚至委託新華社的記者聯絡了那位憤怒的記者母親,但是沒有找到,誰都沒能找到他們,他們也許死去了,消失了,如同這個亂世中的很多人一樣。
「你說得對,我昨天暈頭了,以後不會了。」陸臻道。
過來幫忙的戰士都被特別培訓過,大家會佯裝聽不懂任何挑釁性的語言,說打不還手可能誇張了一些,畢竟實力對比強大,拳腳還沒揮起來就會被按住;可是罵不還口普遍都能做到,畢竟,很多戰士的英語表達能力也不行。
「睡會兒,要開挺久的。」夏明朗把自己的作訓服疊巴疊巴塞到陸臻手裡。
維和醫療點設立的第一天並沒有太多人,只有些頭疼腦熱的老弱婦孺相攜而來討點葯;因為免費管飯,上門求助的人數很快就多了起來。而更快的,似乎是發現了這個醫療點里還獃著不少來自異國的觀察員、記者與志願者,他們都蹲著守著想在這裏撈到中國人的一點把柄,所以到這地方來治病並不會被莫名其妙地弄死,也就漸漸開始有一些真正中了槍傷的傷員混同而來。
「可我覺得我有責任解釋清楚。」陸臻焦急地分辨著。
「別,別這麼說,我不是想教訓你,我……」姜清有些驚慌。
然而這篇報道在國內的反響卻沒有想象中來得好,因為名字太多,人們最後甚至沒能記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多年後提起這件事,能記得的,仍然是:啊,當時聽說,犧牲了五個人呢……
「對不起啊。」陸臻心跳得手指都在發顫。
房間里黑乎乎的,沒有開燈,夏明朗垂頭靠在門框上抽煙,猛然抬頭一眼,目光幽黑髮亮,盯得人心裏生寒。楊忠俊滿臉尷尬地站在走廊里,似乎有些憤憤的,可又不敢離開,轉頭看到陸臻過來,眼睛都亮了,他壓低聲音湊近陸臻:「喬頭馬上要到了。」
「這哪能跟你有關係呢。」姜清局促地。
姜清一邊埋頭走道,一邊從兜里摸出煙來抽,陸臻從他的煙盒裡拿走一支,醬仔抬眼看看他,順手幫他點上。
黑小伙對自己意外的成就很激動,他唾沫橫飛地吼道:「It』s my country!(這是我的國家)」
楊忠俊雖然銜兒大,可畢竟是機關幹部,沒有太多基層帶兵的經驗,第一時間沒把人唬住,局面就變得有些不可收拾。陸戰隊員都是20出頭的小夥子,本來火性就大,又正在這種情緒暴烈的當口上,差點挽袖子就要幹起來。幸虧醬仔穩重,強行按住,火速派了人去找柳三變。
姜清悶聲不語。
姜清慢慢地抽著煙:「我相信領導決定什麼,總有領導的道理,如果我現在理解不了,那一定是我的閱歷還不夠。就是營長他,他其實不是為自己,他是可憐我們,你們別為難他,別跟他一般見識。」
這哪兒了得,怎麼回事?不服呀,憑什麼給他們治病,還不要錢?憑什麼捧著他們?這麼多兄弟都白死了?
「別對我說『你我』,我們是兄弟,我不是你領導,我們是兄弟,明白嗎?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決不會讓你們受這委屈,可是現在高層的壓力也很大。或者我們應該這麼想,我們是軍人,我們手握武器,我們強大,比他們有殺傷力……所以我們有責任比他們更理智、更寬容、更仁慈。」
「什麼對不起,也沒什麼對不起,當然我覺得別人應該也……可是,萬一有人不服氣,覺得好像你拽了,兄弟們都不理了。你跟夏隊長……」姜清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陸臻一眼:「你們挺好的,我很擔心。」
「看著一無所有的人,你恨不起來。」
陸臻發現柳三變發起火來跟他老婆一個風格,不吵不鬧,面無表情,他砸東西……也不多砸,就對著一張凳子砸,手腳並用咚咚砸得人心驚肉跳。醬仔追著陸臻跑過來,看到這場面自己也愣了,扭頭看了看陸臻,似乎是想解釋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