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二十一章 相看兩厭（上）
那道力量很輕柔，但眼睛是人最嬌嫩的部位，他雖然浩然氣已近大成，也覺得刺痛無比，難以抑止地流下眼淚。
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間漸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陽便好。雖說那輪紅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線與熱量卻是真實的，是她的力量來源，至於那些酒水和菜肴，對她來說只是肉身所需要的養分，或者更多的是虛弱意識的需要。
滿山桃花因為她而盛放，又怎會攔他？
她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眼眸最深處卻彷彿能夠看到近似於人類陶醉時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與自己的和諧之中。
兩道絕壁間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中間除了山風沒有任何橋樑之類的事物，其下雲霧繚繞，隱有幽冷氣息傳來，不知有多深。
桃花外便是絕壁。
他看著對面的絕壁，微微皺眉。
她坐進馬車開始閉目養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車廂里伺候，一名白衣女童揮舞馬鞭，趕車離開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駛去。
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會因為這種突然的變化而震撼惘然，繼而生出暫時退避的念頭，但他卻沒有，因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兩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後，震驚得無法言語，她們來到桃山後，便沒有看見過聖女離開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們，也從來沒有見過聖女的真面目，為什麼她忽然要離開，她要去哪裡？
如今她非常豐滿，或者可以直接
以他現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詣，此時入陣不深，想退出應該不難，想要繼續前行破陣而出，卻是想也休想。
馬車沒有在山腳下停留，而是繼續前行，行過十余里山道，碾過小河上的石橋，來到一座小鎮上，然後停在小鎮道殿對面的一家鋪子前。
寧缺清晨醒來得很早，他先練了套刀法熱身，然後在晨霧中盤膝坐下，冥想片刻后開始呼吸吐納，將桃山裡豐沛的天地元氣絲絲縷縷借入身體里，變成自己的浩然氣，整個過程進行得非常小心。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在滿山桃花里感應到一股很熟悉的氣息，甚至隱隱約約能夠明白這些桃花的心意，他對陣法沒有任何研究，卻也明白這便是破陣的關鍵之所在，這片桃花對他來說是開放的。
……
衣袂與桃花相擦，落英陣陣，粉香片片，不需要尋找方向，也不用理會桃花里強大的陣法，只是憑藉桃花傳與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沒有過多長時間，他便走過了這片對修行者來說異常兇險的桃花。
他又看了段時間，忽然閉上眼睛，有淚水從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萬年來死在幽閣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經在幽閣里被囚十余年的光明大神官從而想起先師顏瑟，
……
他站在崖畔，看著上方那數座巍峨的神殿，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山腰，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發現那裡還是一道絕壁。
難道那裡就是傳說中西陵神殿用來關押叛教重犯的幽閣？
今夜的月亮與昨夜相比又有變化，她不喜歡這種變化。
大黑馬從殿里探出頭，望向車前那兩匹西陵的戰馬，眼神里釋放出無數殺意，想要讓那兩匹戰馬知難而退，從而給自己營造出某種機會。
桃花深處隱約有路，不知通向何處，寧缺向那處走去，忽覺山風驟然寒冷，花瓣在枝頭不停顫抖，彷彿瞬間來到了寒冬。
桑桑看著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時，她如以往無數年裡那般強大，月圓時，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虛弱，或者說她感覺到神國里自己的虛弱。那人曾經說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那麼她有什麼？
而是因為他的眼睛很痛。
絕壁之間有大陣，可以防止任何人對幽閣的窺探，無論是像寧缺一樣站在數十丈外，還是站在數千裡外，只要你看這片絕壁，眼睛便會被觸。沒有人能避開，因為當你看時，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絕壁上，而是絕壁的畫面進入你的眼裡，這道陣法的力量便會隨之一道來臨。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睛再次向絕壁望去，然後閉上眼睛，再次開始流淚，這一次流的淚更多，因為
躍出朝霞的紅日，流風裡的絲狀雲霧，崖間的細細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現，她看見飛鳥在絕壁間來回，看見遠處山野里的幼獸，看見極遠處海水落下有礁石顯現，看見陽光的熱度讓海水變成蒸汽。
此陣名觸目。
「我打算出去走走。」
月有陰晴圓缺，她沒有旦夕禍福，卻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氣息，這是她非常厭憎的氣息，因為那是只有人類才會感受的氣息。
有陰風自絕壁下方拂來，雲霧微散，對面那道絕壁上隱隱出現了一些什麼，寧缺的目力極好，看到彷彿是數排石窗。他有些不確定，繼續看著，待下一陣山風來時，雲霧再散，發現絕壁上果然有石窗。
她繼續站在光明神殿後方的露台上，看著不停改變但實際上一成不變的景物，始終沒有離開，直到黑夜再次來臨，月光再次灑落。
朝雲泛著異彩，被不知何處來的風吹散，露出紅暖的太陽，她沐浴在陽光里，緩緩眯起眼睛，神情寧靜而美好。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著相同的月亮，想著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離開，有的想要留下，卻不知是否想要相見。
因為這抹厭憎的情緒，光明神殿後的風景忽然間變得不那麼穩定起來，她愈發厭憎，那些風拂林梢的聲音，在她耳中如驚雷萬鈞，瀑布落入雲霧看似悄無聲息，在她耳中卻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著戰鼓，她所喜歡的清靜再也無法
第二日清晨，一輛極為普通的馬車，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他確認摸自己眼睛的那道氣息，正是來自絕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堅持看下去，那麼那道絕壁的反擊力度便會越來越強。
他愛書院前的桃花，因為那是夫子從桃山帶回來的樹種，他不愛西陵神殿的桃花，因為那代表著夫子的離去，還有那件事情。
大黑馬趕緊退後數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凍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樂，顯得格外恭順，甚至有些奴顏媚骨的感覺。
明明眼前除了絕壁山風什麼都沒有，但在先前那刻，卻彷彿有根無形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兩道絕壁就這般沉默相看無數萬年，不知可曾相厭。
所有這些畫面，都代表規則在發揮作用，這個世界的規則無法撼動，顯得那樣穩定，於是這個世界也顯得那樣穩定，天地元氣和所有物質的分佈顯得那樣均勻，她就是規則，所以她感覺很滿意。
她看著夜空里那輪明月說道。
他所站著的崖壁是桃山的一部分，對面的那道絕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數座神殿之下，卻不知為何獨立於桃山。
越普通的馬車，在莊嚴肅穆的神殿里越顯眼，然而神奇的是，彷彿沒有任何神官和執事看到這輛馬車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聽到蹄聲以及白衣女童揮鞭的聲音，馬車就
她在光明神殿後的露台上站了很長時間，直到明月消失，群山東面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晨光灑在身上，依然沒有離開。
她從神殿深處走了出來，看了它一眼。
數十丈的距離對修行者來說並不遙遠，尤其是對於魔宗修行者而言，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對面絕壁上的青苔，大概從來沒有人來過這裏，也從來沒有人在對面的絕壁上出現過，兩道絕壁從未相通。
當年夫子飲酒登山，斬盡滿山桃花，從那之後這裏的桃花便再也沒有開過，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萬年長燈忽然熄滅，滿山桃花無由怒放，便再也沒有謝過，哪怕現在已經是深夏時節也是如此。
她眯著眼睛，於是變得更細，像極了長安城雁鳴湖畔的那些柳葉，這不代表真的閉上了眼睛，她依然看著眼前的所有景物。
收功時晨霧依然未散，他順著書殿後的小路向上走去，霧中有淡淡花香襲來，不由神清氣爽。便在此時紅日完全躍出朝霞，山間霧氣驟消，他才發現身畔是千樹萬樹桃花正在盛開，不由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
從落進極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間開始，她就想要離開人間，回到自己的國度，因為她感覺到了危險。無論是神國里的她還是在人間的她，都很危險。然而那天神國的門便已經毀了，她如何回去？
萬樹桃花里隱藏著極了不起的陣法，難怪當年老師登山時會對這些桃花下辣手，寧缺想明白了這件事情，決定立刻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