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第七卷 用六之卷——宰制天下

第132章 梳理(2)

第七卷 用六之卷——宰制天下

第132章 梳理(2)

文煌仕抓住門框,鑽進馬車,車門隨即闔上。車簾厚重釘死在車窗上,車門又嚴絲合縫,從外面看,沒有一絲光亮透出。車門一關,馬車周圍立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說著說著,他激動起來。
他義憤填膺,將韓岡罵了好一通,直到口乾舌燥,大口的喝起涼湯。
文煌仕向四周張望,高聳的院牆、緊密的樹叢,以及無處不在的黑暗,擋住了周圍所有可以充作標誌的建築。
「那直接開槍不就好了,何必等軍隊來。」
「京營赤佬的家室皆在京師,又懂得敬重讀書人,他們不敢對國子監的學生動手——即便有都堂嚴令。」
「我們就是要流血!一定要流血!只有都堂前血流成河,才能讓天下人認清章韓二賊的真面目!」
「的確沒有。可即使京營不肯動手,你我想成事,光是這點手段還遠遠不夠。哪家權相是被幾百個措大趕下台的。」文煌仕搖頭,想起包永年的話,他直接點出,「你們肯定有事瞞著我。」
「還請文公子好好回想一下,自相識以來,我等可曾誆騙於你?相反地,文公子你從我等手中,可是拿走了多少好處。如果這些好處也叫欺,在下倒是想被人多欺幾次了。」
「最好能有槍。」中年人說道。
「你遲到了。」坐在對面的那人指責道。
幽暗的燈光下,中年人衝著文煌仕露出了一抹真誠的笑容,一揖到底,「幾日來,京師士夫共抗奸賊,文公子居間奔走,出力良多,在下為天下謝過公子。」
文煌仕宦門子弟,這種往高處架人的手段,即使不能說見得多了,倒也聽得多了。
文煌仕改換了一身僕役裝束,從後門悄然離開自己的院子。
這裡有許多富戶豪門,也有許多才智之士。此處的同伴,甚至幫助他不斷提高月考的成績,還幫他發了幾注小財。從這裏拿到的好處甚至要多過學校的獎學金。
「文公子,在下可從來沒有這麼說。」中年人更正道:「在下說的是,都堂能夠調來的兵馬,絕不敢對國子監的學生動手。」
馬車在圍牆下停留已久,車廂外的座位上看不見車夫,也沒有點起燈火,只有兩匹挽馬的四隻眼睛亮如夜燈。
文煌仕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想了想,悄然的提醒道:「宰輔們也會在那邊出入。」
文煌仕緊張的前後看了看,舉手敲了敲車門。車門無聲無息的打開,裏面立刻灑出了一片光亮。文煌仕一下眯起了眼睛,依稀看見有一人正坐在車中。
「明天?」
文煌仕是結識了一名外捨生才加入了此地。那名外捨生與他志趣相合,又同對章韓為首的都堂深表不滿,一起罵了都堂幾個月,他才被引薦到此地來。現在想來果然詭異之處甚多。
快天亮的時候,文煌仕終於有了決定,他再一次換上了僕役的衣袍,悄然離開校園。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而後道:「我們有一把槍,最新的線膛槍。」
車輪粼粼,即使近在咫尺的車夫也不知道車中兩人交鋒,他輕揮馬鞭,馬車很快融入到了開封的夜色之中。
問題得到確認,文煌仕卻更加驚懼,一支有膛線的燧發槍能有什麼用處,他不用多想就能找出許多。
「沒有,」文煌仕搖頭,「國子監中不許帶刀槍。」
文煌仕並沒有等待太久,腳步聲響,一名中年人走了進來。
「沒時間多說了,快上車。」那人催促道。
文煌仕也不想鬧得難看,說了兩句就放開了,他只想知道這個組織內部的虛實,以及它們接下來會怎麼做。
他身處車廂之中,一路車窗緊閉,全然不知道路方向。他已經來過此地數次,可到現在為止的,他依然不知自己現在何處。這種感覺,完全可以說是詭異。
「是我失言了。」文煌仕欠身行禮,直起腰,「不過我當真想知道你等打算如何做,以便配合。」
文煌仕沉下臉,「爾等竟然欺我。」
文煌仕臉色微變:「你們打算殺多少人?」
國子監的圍牆丈許高,出門之後,文煌仕便順著圍牆一路疾行,前行百步,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圍牆的陰影下。他隨之腳步一慢,動作遲疑起來。不過立刻就加快了速度,帶著緊張而導致的氣喘,在馬車旁停下。
一個時辰后,文煌仕被送回到了國子監圍牆下,自車上下來,目送馬車遠去,掛在臉上的職業性笑容,終於消失不見。
「明天!」
文煌仕眼前數寸,只看見雙唇開合,慘白的牙、鮮紅的舌,在上下翻飛:
來到軍巡院派出所的正門前,他低聲對司閽道:「我,我是來出首的。」
正值月末,月色不顯,黯淡的星光下,文煌仕並沒有刻意避開監舍中往來的行人。但一路上低頭含胸走在道路最邊上的他,像極了一名奉主人之命出外辦事的干仆,並沒有惹來任何好奇的目光。
座椅旁的几案上,提前放著冰鎮好的涼湯,還有一隻玻璃大碗,裏面盛著各色鮮果。
文煌仕沒有飲用涼湯的打算,也沒吃水果的胃口,左手撫著杯盞,沁涼的露珠幫助他逐漸冷靜。
文煌仕沒有時間多做打量,僕人在前引路,行不數步,同行之人早不知去向,他只有跟著前面的僕人,亦步亦趨,被引到與前幾次相同的小廳中坐下。
中年人笑道:「看來文公子已經認定會失敗了。」
「怎麼可能?」文煌仕說,「歷朝歷代,除逆平叛,從來沒有不死人的。最甚者安史之亂,函谷關外血流漂杵,天下為之蕭瑟。一旦舉起叛旗,從來沒有容易的,更沒有不死人的,你們到底打著什麼主意?」
「神機營要北上救援河東、河北,哪裡有空分心。都堂不可能放棄北方而隨意調動神機營。至於從外地調兵,那時間可就長了。」中年人雙眉微挑,「決戰就在明后兩天!」
「最好一人不死。」中年人誠懇的說道。
入夜後。
文煌仕閉上了眼睛,對他根本不加理會。
文煌仕剛上車,那人就衝著前面喊,「可以走了。」
「章韓二賊,挾奸妄上,蒙蔽世人,尤其是韓賊,欺世盜名,不過一些藥石末技,就誆騙得天下人視其為神。又倡邪說謬論,敗壞聖教。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此二賊不除,則大宋危殆,天下將傾。你看他們給軍隊撥了多少錢糧,數倍于早前,卻還是兵敗河東!」
周圍還是略有熟悉的院落,兩名僕人也與前幾次一樣,等在了馬車邊。
馬車行駛在城中,用了半個時辰東繞西行,穿過大街,走過小巷,繞了大小好幾個圈子,最後駛入了離國子監並不遙遠的一處院落中。
「按你的說法,好像都堂調不了兵了。」
回到院中,他猶豫了半天,起起睡睡,沒一刻安穩。
「你們有把握?」
文煌仕猶豫不定,「可是……」
文煌仕走下馬車,同行之人跟隨而下。
「你……你們……真是喪心病狂。」
中年人說話時出現在臉上的微笑,讓文煌仕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不論事成事敗,總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
來人三十四十之間,中等身量,胖瘦適中,面目平凡,穿戴也是尋常,是走進人群就再難發現的那種。
京師的人都在看著,只有讓他們知道軍隊到底是什麼樣,他們自然會站在對立一方。
文煌仕抿了抿嘴,沉聲道:「我已經準備退學歸鄉了,或者被發配去嶺南。」
「對,是喪心病狂。但到了這時候,還能退縮嗎?」
「高門公孫,好派頭。」一聲冷笑,那人也不再言語。
「文公子,即使章韓二逆賊,也是歷經磨難,屢冒奇險。這世上,可有一點風險不冒,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
作為文家子弟,他正是不想淪落到需要迎逢不知所謂的閑雜人等,才會投入到今日的亂局中。如果一名小卒指責自己都要誠惶誠恐,那還不如回去跪在章惇、韓岡的面前搖尾乞憐。
文煌仕向側面讓了一步,聲音平靜無波,「愧不敢當。」
中年人慷慨激昂著,「即使流光所有人的血,都在所不惜。」
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沉迷的組織,沒有名目,卻有不錯的團結性。
沒有被笑容騙過,文煌仕冷靜的指出,「沒有京營,還有神機營。」
「你們的做法,可知會流多少血?!」
中年人臉上頓時多了一層笑容,不比之前的一切形式化,而是更加親切。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有槍沒有?」
馬車動了,文煌仕整理一下衣袍褲腳,在座位上坐好。他不是第一次上車,連續幾次下來,已經熟悉了模式,並沒有第一回時那麼慌張。
「失禮了。」中年人為之一笑,不以為忤,坐了下來,對文煌仕道:「文公子當也知曉,我等同道一日多過一日,都堂諸賊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我等聲勢日張,三兩日內必然有所動作,不知文公子對此準備好了沒有。」
中年人愣了半晌,緊跟著大笑起來,「文公子果然識見過人。」
「難道還能贏?」文煌仕反詰,「別告訴我,都堂調動不了兵馬。」
對面猛地一下抽氣聲,已經動了真怒。文煌仕毫不在意,眼前的人,並不需要他陪上小心,或者奉承。
「不,不,不。」中年人說道:「不能隨便開槍,必須等都堂派兵來的時候……」
「放心。」中年人好似看透一切的安慰道:「都堂派兵來的時候,會有人提前通知的,全都已經安排好了,道路,信號,皆已安排妥當。你看準時機及時撤走就好。」
車頭噼啪一聲馬鞭響,車夫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座位上。
文煌仕面沉如水,他需要的只是文氏權勢能維繫下去,而眼下,正好就是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