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8章 美人舊恩 英雄暮日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08章 美人舊恩 英雄暮日

從中門進去直到內院,一路上來往的都是女眷,琉璃也就罷了,十三娘卻是走不了幾步便要停步與人行禮寒暄。琉璃原本還在暗自慶幸自己識人不多,然而隨著一聲聲「這位是庫狄夫人」的介紹,那些目光卻立時落在了她的身上,帶著或明或暗的掂量、熱切、忌憚……她頓時覺得,這條路實在是太長了些。
小……事?跟大唐人民比起來,自己果然依舊是只土鱉!琉璃頓時自卑不已,想了半晌只能低聲問:「那你呢,她日後會不會找你麻煩?」
十三娘回身挽住琉璃:「我是與庫狄夫人一道過來的。」
琉璃愁眉苦臉地點頭:「咱們族裡的嬸娘阿嫂們還有崔氏姊妹都來過一遍了,我也想分解清楚,可聖人和皇后的意思都是要捂住此事,我又怎敢明說?也就是裴子隆當日在場,今日我才跟十三娘說了句,裴如琢夫婦要謝也該去謝皇后!」
裴行儉沉吟片刻,長嘆了一聲:「說與不說,大約都沒什麼差別,皇后如此……深謀遠慮,你領情就好,若實在嫌煩,這些日子,不妨帶上三郎去陪陪師母。我聽說她這幾日身子似乎有些不大舒坦。」
一片寂靜中,蘇定方的聲音顯得分外清晰:「讓諸位久等了。蘇某今日只有一言……如今吐蕃娼獗,數月來在劍南道,在西疆,都是屢屢得手,我隴西道雖是軍情稍緩,卻也不可掉以輕心,強敵當前,爾等須得齊心協力,這涼州大營,日後就要靠諸位同胞了!」
麴崇裕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裴行儉卻是微笑著欠了欠身:「多謝大長公主!」這才悠然離去。
裴行儉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早年間麴玉郎還未弱冠,就被她一眼看中了,處處照顧時時恩賞,麴玉郎這才不得不裝出一副只好男風的模樣。不曾想前些日子與她偶遇了一次,她竟又生出了心思,幾次傳話讓他去公主府,見他不肯,還把主意打到了他夫人身上,要不今日怎會有這一出?」
琉璃嘆了口氣:「十三娘言重了!按說禁中之事,原是不可外傳。只是裴舍人既是親眼見到了當時的情形,想必也知曉,此事絕不是臣子們能輕易置喙的。說出來不怕十三娘笑話,我縱然有心相幫,也絕無膽量冒死諫,更沒本事迴轉聖心,此事另有因由,當真與我無干。崔夫人若要感激,也應去叩謝皇後殿下!」
琉璃忙道:「是聖人突然召我進宮的,不過問了幾句舊事,其實我什麼都沒說!此事與我一文錢干係也沒有!」
慕容儀淡淡地回道:「妾今日乃是隨外子前來弔唁,適才聽聞大長公主有召,妾巳打發人詢問外子去了,請大長公主稍候片刻。」
眾人都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跪倒還禮。副總管反應最快,上前幾步將蘇定方扶了起來,握著那隻冰涼乾枯的手掌,眼眶卻不由一陣酸脹。旁人不知,他卻是心裡有數的,蘇大將軍的病情遠比大伙兒知道的嚴重,立秋後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昨曰向幾個副總管布置軍務時已是無法起身,今曰又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忍不住道:「大將軍何出此言!這些年裡,若無將軍神威,我等只怕早已馬革裹屍,更莫說什麼富貴前程,我等便是為將軍戰死,也是心甘。還請大將軍靜心休養,營中之事自有我等代勞。大將軍早日康復,方是我涼州將士之福。」
裴行儉哈哈大笑,三郎笑得更歡。琉璃看著這父子倆,心頭的愁緒一時消散了大半,也跟著他們笑了起來。一陣西風吹過,將這歡快的笑聲傳出了老遠。
待得日上三竿,琉璃按時出門,崔十三娘的馬車早已等在門外,兩人寒暄一番,同車而行。果然馬車剛剛起步,十三娘便長跪而起,鄭重地欠身行了一禮:「多謝阿嫂仗義執言。」
千金大長公主愣了愣,頃刻間醒過神來,臉上騰地紅了半邊,咬牙冷笑道:「好,好,士別三日當刮目待,縣公如今果然氣度不同了!」
那小婢女恭恭敬敬了回道:「我家娘子說,今日夫人若去,不如結伴而行,什麼時辰都不打緊。」
琉璃抬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眸子不語、裴行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也說不上什麼壞處,你我夫妻一體,你能得皇后青睞,自然也是我的榮幸。」
領旨前來為臨海護喪的司文卿?丁。金大長公主眉頭皺了起來,想說有事,到底不好當眾改口,只能寒聲道:「暫且無事,那又如何?」
千金大長公主更是一呆,下意識便道:「我么,這幾日倒是沒甚要緊事。」聲音里已多了幾分她自己都未意識至啲嬌媚。
裴行儉笑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莫說琉璃,滿院子的女眷都唬了一跳。人群中,淡妝素服的慕容儀緩步而出,斂衽行禮:「不知大長公主有何吩咐?」
琉璃下巴險些沒掉下來:「她、她難道沒有駙馬?」
大長公主?裴行儉不是說常樂已經病倒了嗎?還有哪位大長公主會留下幫著操持喪事?琉璃剛想開口詢問,卻見正房門帘一挑,幾位穿著孝服的女子從上房走了出來,當先一位赫然正是千金大長公主。她的臉色極其陰沉,出門四下打量,突然在人群中看見了琉璃,眼睛微眯,冷哼了一聲。
整整操持了兩日喪禮,裴行儉身上的素袍已有些微皺,神情也遠比平日肅穆,一舉一動卻依然從容鎮定。在亂糟糟的人流中,他看去便像一座峻拔沉穩的石柱,即使肅立不動,也自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氣度:偶然低聲吩咐兩句,便有僕人向略顯亂象的地方飛奔而去……似乎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他驀然轉頭看了過來,眸子在琉璃的臉上微微一凝,輕輕點了點頭。琉璃懸了兩天的心頓時安安穩穩地落回了原位。
第三日轉眼便到,八月初二,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夫婦大殮之期,同城的親族再不上門弔唁便是極大的失禮。琉璃頭一日已打發人送了帖子過去,裴行儉雖傳話說「不必著急,當無大礙」。她依舊大早便醒了,剛剛梳洗完畢,有婢女回報,崔十三娘遣人來問,夫人今日是否去河東公府?
老軍醫手上一顫,終於抬起了頭:「大將軍……」他雙眼早已通紅,聲音也有點發抖。
只是作為這段佳話的一個小小註腳,琉璃的日子卻驟然不好過起來。幾乎一夜之間,長安的衣冠人家都聽說了這樣一段「內情」:河東公去世時,庫狄夫人恰好在皇後跟前,聖人這才連頒數道制書……這一日,裴府同樣是迎來送往,熱鬧非凡,琉璃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事情並非如此!可換來的不是意味深長的輕笑,便是一個砸得她眼冒金星的總是:那事情又是如何?
遠處的夕陽正一點點地沉入山巒,鱗片般的漫天雲霞被斜暉染得金紅。一眼望去,蔚藍的天幕上彷彿鋪滿了層層疊疊的旎旗,隨著勁風無聲無息地舒展、涌動、漂移……向著長安的方向。
千金大長公主臉色一沉,剛想開口,裴行儉的語氣愈發誠懇:「如今外頭的相公宗室們誰不知曉,這幾日諸事忙亂,河東公府又是人丁單薄,幸有千金大長公主不辭辛苦,屢次親臨,今日又特意留下協理喪事,友悌之情,當真令人動容!臣等稍後定會如實稟報聖人!」
突然間,門帘一動,有人微微佝僂這身子倒退了出來,看身形正式營中的老軍醫。紀委性急的郎將立即圍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老軍醫身後露出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黃昏的餘暉將那穿著戎裝的身形映襯得格外俊偉,大紅抹額下的雪白鬚髮也彷彿比往日多了幾分精神。
裴行儉淡淡地一笑:「國公的制書一下來,就有人透出話來了,我這兩日也不知被人明裡暗裡謝了多少回,只怕你這邊也不少吧?」
斜暉巳逝,新月未升,灰濛濛的夜幕漸漸籠罩住了整個營地。馬背上,那個一身戎裝的身影在無數低垂的戰旗和眾人凝視的目光中漸行漸遠,終於徹底融入了深沉的暮色。
蘇定方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嘶啞:「都起來吧。」
崔十三娘又咳了兩聲才低聲道:「咱們還是早些走吧,千金大長公主怕是整日都會留在這邊了!對了,這位麴縣公,怎麼會得罪了她?」
琉璃正想回答,東廂房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小祖宗,你慢些!」門帘挑動,三郎赤著腳從屋裡搖搖晃晃地跑了出來。琉璃唬了一跳,還未舉步,眼前一花,卻是裴行儉兩個箭步掠了過去,一把將三郎高高舉起:「三郎害死出來找阿爺么?」
琉璃心中大凜,隨著眾人行禮,暗自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眾人不由心神激蕩,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參見大將軍!」
琉璃心頭微松,卻有點發澀。他從來都是把恩情看得比仇恨重,如此自然沒什麼不好,若是就事論事,這件事里武后的所作所為也沒什麼不好,只是不知為什麼,她心裏卻總是有些不安……裴行儉笑微微地低頭瞅著她:「放心了么?還有什麼要問的,可否讓人先上了飯,在容我慢慢回稟?」
崔十三娘眼大眼睛看著琉璃,好一會兒慢慢笑了起來,眸子燦若星辰:「阿嫂如此心性,真真讓人佩服,待會兒我定會向靜娘姊姊轉達阿嫂的意思!」
這聲音里似乎有種不祥的東西,將眾人心頭剛剛燃氣的興奮歡喜澆熄了大半。好幾個人抬頭去看那老軍醫,這才發現,他依然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如何,一雙手卻分明正在用力托著蘇定方的胳膊,幾人心頭都是一跳,一時竟不敢開口。
他這是又要轉移話題?琉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突然心裏一動:「那是對你有壞處,是不是?」
崔十三娘這是……琉璃笑著點頭:「那便巳正吧。」
一片安靜中,院門ロ有人朗聲道:「臣麴崇裕求見大長公主。」人群一分,麴崇裕大步走了進來。長揖為禮:「臣叩請千金大長公主金安,聽聞大長公主相召,不知公主有何見教?」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來,忙挑簾出去吩咐人趕緊去廚下傳飯,裴行儉也跟了出去,隨後問道:「三郎還沒有沐浴好?」
裴行儉挑了挑眉:「自然是忙裡忙外,可敬可嘆!那些身份貴重的宗室長輩與國夫人們多是今日才到,少說也來了二三十位,千金大長公主聽聞是忙得連午膳都沒用,才半日多竟是操勞成疾,不得不回府歇息了。這病么,只怕要到喪禮之後才能痊癒吧?」
裴行儉搖頭:「還好,似乎是天氣轉涼,精神有些不濟。只是這些日了。想與你交往的人不會太少,你從來都不喜這些應酬,不如索性躲出去。」
裴行儉語氣微嘲:「她膽大么?我看未必。不顧顏面,自然可以百無禁忌,卻未必與膽氣相干。她若真是膽大,也不至於這麼些年事事都要跟隨他人。在她面前,與其一味謙和,自取其辱,還不如狂妄一些,讓她自己去疑神疑鬼。你放心,這幾日麴玉郎只要往榮國夫人府多跑幾趟,千金大長公主定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蘇定方笑著拍拍他的手,轉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大約幾日沒見到主人,雄健的黑馬歡快地仰起了頭顱,蘇定方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帶韁,踩鐙,搬鞍……原本該一氣呵成的上馬動作,這一次卻是彷彿被拉成了好幾個靜止的畫面。黑馬不耐煩地刨了刨前蹄,老軍醫抹了把眼睛,忙往前湊了幾步,正要幫忙搭手,蘇定方卻突然一用力,終於順利翻上馬背。
佛曰:不可說!
琉璃聽得又好笑又好氣:「你們也不怕她日後跟你們算賬!她看著嬌滴滴的,膽子可是大得很,聽說行事百無禁忌的。」
「來人,帶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低聲問:「大將軍是要回京了么?」也有人叫道:「大將軍放心!我等定不會辜負將軍期望!」
琉璃笑著迎了上去:「他在後院里玩得一身汗,不知你會回來,我剛打髮乳娘帶他洗浴去了。」說完上下仔細看了他幾眼。裴行儉的頭髮猶有濕意,顯然剛剛已在外院沐浴更衣過,看去倒是衣履潔凈,神清氣爽。琉璃忍不住還是問道:「這幾天你還好吧?」
琉璃忙把來人叫進了屋:「多謝你家夫人惦記,我約莫過了辰時再走,不知你家夫人有何打算?」按規矩,今日早間河東公府在移屍人棺,行大殮之禮后,所有子弟親族會一道在靈柩哀哭叩拜,再依次換上正經的孝服,是謂「成服」,正是喪禮中最要緊的一環。裴行儉讓自己「不必著急」,自然是讓她避開這段時辰。
三郎白生生的腳丫在空中亂蹬,頭髮上的水珠四下飛濺,歡快的笑聲比水珠更為清亮:「阿爺!阿爺!」
此話頗為突兀無禮,千金大長公主卻並沒有動怒,臉色反而變得有些陰晴不定起來。
琉璃吃了一驚:「阿母沒事吧?」
不知不覺中,馬車漸漸慢了下來。離河東府還有半條街,路上的車馬已是挨挨擠擠。等她們在中門下得車來,眼前更是一片白衣飄飄。好在河東府的人都已換上了粗細不同的麻制孝服,倒也容易分辯。崔十三娘似乎比琉璃更為輕車熟路,幾步繞過人群,對一個中年婦人道:「六嫂今日辛苦了。」
琉璃忙正色還禮:「十三娘莫聽傳言,此事當真與我無干。」
大營的中軍大帳前,一面飾牙信幡也在風中獵獵作響,幡面原本殷紅如血的顏色早已被風霜侵蝕成似乎帶著血腥氣息的暗紅,兩行綉金大字卻愈發醒目——「涼州安吉大史,左武衛大將軍蘇」。
兩人相視而笑,兩張同樣素白清麗的面孔上綻放的明媚笑顏,幾乎把車廂都映亮了幾分。
琉璃卻依然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蘇定方的那座邢國公府,的確實長安城少有的清凈地方……琉璃嘆了口氣,只覺得心頭愈發沉重,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守約,我實在不大明白,皇後為何要給我這樣的恩典。」
琉璃吃驚地抬頭看著他。裴行儉笑容坦然:「裴相對我固然恩重如山,回東公待我其實也不薄。這一會聖人復了裴相的國公之位,我又恰好能為回東公的喪事盡些心力,當年的恩情,總算略有回報,我是求之不得。史上的事總是有得有失,計較不了那許多,橫豎咱們問心無愧,他們各得其所,又有什麼不好?」
有人按捺不住,往賬門口走了幾步,到了賬門前驀然止住步子,跺腳嘆了口氣。
蘇定方搖了搖頭:「是我有負諸位的期望。五年苦戰,諸位袍澤隨我出生入死,我卻沒能給大伙兒帶來富貴前程,時常抱愧在心,蘇烈在此向諸位賠罪了!」
千金大長公主沉默片刻,突然冷冰冰地開了口:「慕容夫人!」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多謝十三娘。」她現在算是明白武后所謂的「好處」是指什麼了,可是在不知就裡的圍觀群眾面前默認個以德報怨也就罷了,讓她在裴如琢夫婦面前以恩人自居,搶武后的功勞,她還真是……十三娘眨了眨眼睛:「阿嫂是要羞煞十三么?」
裴行儉的語氣平淡之極:「她不敢。」不待琉璃追問,他轉了話題:「琉璃,裴如琢的那國公之封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去宮裡?」
崔十三娘抬頭笑道:「阿嫂說笑了!旁人是以訛傳訛,子隆難道也能無中生有?前日的情形他是親眼所見,聖人決心已定,若不是皇后和阿嫂,靜娘姊姊他們只怕早已被打落塵埃。阿嫂心地寬宏,自是施恩不求回報,但如此大恩,若是連聲謝都不肯受,卻教姊妹們如何安心?」
慕容儀端麗的面孔上卻依然沒什麼表情:「大長公生誤會了,前兩次大長公主相召,妾傷風未愈,不敢將病氣帶入公主府中,絕非故意推搪。」千金大長公主聲音冰涼:「卻不知今日夫人可是痊癒了?」
她滿腹疑惑,卻又無人可問,待得回家又應酬了半日那些先後上門的中眷裴阿嫂阿嬸們,心裏不免更是煩悶。好在這日閉坊前,裴行儉終於回了家,進門四下一望便問:「三郎呢?」
麴崇裕抬起頭來,目光在千金大長公主臉上一轉,嘴角微微揚了起來:「榮幸之至,敢問大長公主何時有暇?」他這一笑之間,眉梢眼角的冷峻頓時如舂風化雪,比起舊日一味的輕俏風流來竟是更顯動人心魂。琉璃清清楚楚地聽見身邊好幾個女眷都倒吸了口涼氣,心裏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這妖孽,又想做什麼?
琉璃瞪大了眼睛:「她當真是在打麴玉郎的主意?」
千金大長公主冷笑道:「我能有何吩咐?幾次三番想請夫人說上幾句話,誰知夫人尊貴,我家婢女是無論如何都請不動的,我也只好親自來請上好大的怨氣!」琉璃心裏納悶,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千金大長公主目光正盯著慕容儀,面孔就如凝霜了一般,那神色比看見己時更冷了十倍琉璃突然有些明白過來:這位大長公主留在此處只怕不是為了幫忙,也不是想找自己算賬,十有八九就是在等著慕容儀!
不少人也立刻跟著叫道:「正是,我等便是為將軍戰死,也是心甘情願!」這幾年裡,朝廷對軍中封賞日減,幾次大挫之後,也只是不痛不癢地封了些不值錢的空頭勛官下來。若說大伙兒沒有怨言,自然是假的。但若論受的冷落不公,誰還能比得過蘇大將軍?他以古稀之齡,帶兵鎮守苦寒之地整整五年,破陣數場,殺敵無數,令吐蕃人聞風喪膽,卻沒得過朝廷的一錢封賞、一紙表彰,整個大唐朝廷,似乎都忘了西北邊關還有這麼一位戰功彪炳的老將軍……蘇定方挺直腰桿,長長地吐了口氣:「多謝各位體諒。只是諸位都說錯了,這幾年裡,那些吐蕃賊子被咱們趕了又趕,殺了又殺,都不肯死心,諸位又豈能輕言戰死?自然是要將那些膽敢覬覦我大唐疆土的賊子殺光殺盡,衣錦還鄉,這才算得上是大好男兒!不然,豈不是白白娶了漂亮媳婦?」他平日里原是嬉笑怒罵慣了的,最後一句說出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笑容。
原來武后的一切安排,並不是為了讓自己去做什麼,而是要讓李治,讓文武百官,讓長安人都看到,裴行儉有一個格外受皇后青睞、在皇後面前一言九鼎的妻子。如此,才能平息人們對他被召回京意味著皇后失勢的猜測,才能讓皇帝對是否用他多些疑慮,才能讓他日後即使被皇帝重用、也脫不了皇后提攜的嫌疑……她只覺得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般,緊緊抓著他的手,半晌才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沒想到!」自己一路上都在擔心他被捲入宮廷紛爭,里沒想到他什麼都沒做,自己卻在不知不覺間讓他陷入了這種尬尷境地!
乾封二年七月末,駙馬裴律師與臨海大長公主一日之內雙雙辭世,兩位公子哀毀逾恆。天子感其純孝,嘉其門風,一日四旨,特准次子裴承祿襲封河東郡公,故相國裴寂更被追封為郕國公,由嫡長孫裴承先恩襲國公之位。消息傳開,頭一日還只有親眷族人上門弔唁的河東公府頓時門庭若市。而此後數年,這段公主抱病十年,駙馬不離不棄,兩人同日含笑仙去的故事,在長安街頭也廣為流傳,每每被提及時,當真是言者傷心聞著流淚……世上所謂佳話,大抵無非如此。
營中的數視為郎將與校尉,都已聚攏在大帳前的空地里,有人來回踱步,有人肅立無言,也有人在低聲議論。只是每當狂風吹響旗幟,不少人會下意識地抬頭看看這面信幡。五年來,正式這面旗幡一直飄揚在隴西道唐軍與吐蕃交戰的戰場上,麾軍進戰,所向披靡……隨著日落西山,呼嘯的秋風漸漸停歇,張揚飛舞了一天的旗幡也彷彿筋疲力盡地慢慢飄垂了下來,大帳那低垂的門帘,卻依然一動不動。賬外的郎將與校尉們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安——每天日落時分,蘇大將軍都會點齊諸將,在巡營一圈,如今,他卻已有整整三天露路面了!
那位六嫂滿臉是汗,轉頭時臉上倒露出幾分驚喜:「十三娘?你怎麼如今才到!」
裴行儉伸手理了理琉璃微亂的鬢髮,笑容溫和:「我是奉旨辦差,能有什麼不好?」
他抬頭望著長安的方向,久久地不言不動,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塑。直到天空終於變成了一片濃黑,蘇定方才突然抖了抖韁繩,靴子輕磕馬腹。戰馬一聲長嘶,按照往日的巡營路線輕快地小跑下去。
他用力撐著老軍醫的手臂,單膝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頭,那微微顫動的白髮在暮色里幾乎能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蒼老嘶啞的聲音在空地上回蕩,一個個字彷彿重鎚般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眾人不由自主都單膝跪地,抱手高聲應道:「諾!」
琉璃輕輕搖頭,她也不太明白。麴崇裕回來才多久,怎麼就招惹上了這位?
那一如既往的溫暖笑臉,讓琉璃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心虛,無數疑問糾結成一團堵在心頭,脫口而出的竟是最不要緊的一個:「那位千金大長公主後來怎樣了?」
千金大長公主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頭:「聽聞縣公深諳佛法,猶善經義,千金不才,也想討教一番,不知縣公……與夫人,可肯指點一二?」
看著從門外走入的裴行儉,千金大長公主臉上怒色不由一滯,定了定神才沉下臉問道:「不知裴少卿有何事指教!」
琉璃發現自己除了閉嘴,已是別無選擇。而她唯一能說的那人,已是兩日不曾歸家。期間雖也打髮長隨來回傳遞過幾次消息,可琉璃心知,真正的要緊話不是能過這些人轉達的。她也只能一面懊惱自己無敵,竟不知曉他這司文少卿還要監護京師高官大員的喪禮;一面忐忑——這樁變故不會給適逢其會的他添什麼麻煩吧?
武后這局棋的確下得漂亮。可她為什麼要大張旗鼓地拉上自己?若說想找人與那幾位大長公主做對,自己顯然不夠分量;若說想讓人看到跟著她有肉吃的光明前途,那她應該封裴行儉為國公才對;至於說她沒什麼打算,琉璃自己都沒法說服自己……裴行儉笑了笑,語氣溫和:「你莫多心,橫豎此事對你不會有什麼壞處。」他轉頭看了門外一眼,「今日晚膳是什麼?這幾日別的也罷了,飯食著實是差了些,我還真有些餓了。」
千金大長公主原本紅暈未退的臉頰頓時憋得通紅,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好」字,長袖一甩,回身進屋,就聽屋裡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似似乎是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摜到了地上。
麴崇裕臉上微笑更深:「那卻是真真抱歉了,臣已應了榮國夫人與韓國夫人,要去為兩位國夫人講解經義,這幾日只怕都不得閑。」
裴行儉大笑:「果然是傻琉璃!有駙馬又如何?她是當今天子的姑母,只要大體上過得去,這種小事,誰能管她?」
「庫狄夫人?」六嬸怔了一下,神色立刻多了十二分的熱忱,「兩位快些裏面請!」
裴行儉從容行禮:「不敢,只是受司文卿所託,前來詢問一聲,大長公主這幾日可有閑暇?」
院子里,議論聲轟然四起,那位六嬸一直張著嘴,竟是忘記了合攏。琉璃低下頭,好容易才忍住了笑:自己有多久沒見過他倆一個挖坑一個埋人的爽利風采了?業務居然還是如此熟練!突然聽見身邊的崔十三娘咳了聲,兩人目光一碰,都差點笑了出來。
裴行儉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幸甚,幸甚!適才前院又收到了幾張帖子,稍後幾位國夫人與宗室長輩都會親自前來弔唁,司文卿憂心女眷這邊無人可堪應答,未免失了體統。既然千金大長公主無事,那便還要煩勞大長公主再多留半日一日,好歹成全了故臨海大長公主的體面。」
女眷們在靈堂前哭吊致哀之後被引入後院。相比于外院的忙中有序,裡頭當真是亂成了一團,幾位幫忙招待的裴氏女眷都忙得陀螺一般。琉璃送上十匹素緞便想告辭,那位六嬸卻是死活將她和十三娘拉到一旁,抱歉不迭:「委屈兩位稍等片刻,還有一位大長公主未走,聞喜公夫人一時脫不開身,她千盯萬囑過……」
果然,如此!在蓬萊宮裡的那些特殊待遇、李治看著自己時的厭惡眼神、轉眼間就傳遍長安的流言……半個多月的事情在琉璃腦海中的電閃而過,她心頭不由的一片雪亮,一片冰涼。
好容易到了內院,兩具厚重的御賜棺槨早已停放妥當,處處白幡飄搖,紙錢飛舞,來賓或是高詠哀悼之詞,或是饋贈賻賵之禮,穿著粗麻喪服的孝子賢孫們跪倒在地,長哭以答,旁邊還有十幾個奴僕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以壯哀色;又有關係親近的奔喪者在靈柩前一板一眼地跳腳大哭,行哭踴之禮……當真是人頭攢動、哭聲震天。
裴行儉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琉璃心頭不由愈發忐忑:「這事在那邊是什麼時辰傳開的,給你添麻煩了么?」
琉璃忍不住嘆氣:「什麼恩典,其實聖人原本是想削去裴如琢的世子之位!」她盡量簡短的把當日情形說了一遍,「我原想著等你一回來就告訴你,結果閉坊前收到你的消息,才曉得你會去協辦河東公的喪禮。」
琉璃心裏多少有些吃驚。自打西州一別,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麴崇裕,不過是三四年的工夫,他身上那分飛揚不羈的風流意態彷彿都已消失,略顯消瘦的面孔明顯多了幾分剛硬和沉峻,形容氣度卻依然出眾,一身最尋常不過的白色吊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格外潔凈出塵。
裴行儉忍俊不禁:「我自然知道與你無關,只是河東公府那邊傳言紛紛,如今滿長安怕是都知道了,你既然在場,可知這國公到底是怎麼來的?聖人好端端的怎會給如琢這樣的恩典?」
涼州唐軍大營里,同樣的西風也吹上了滿營林立的旗幟,無數條常常的旎帶迎風飄展,發出「噼啪」脆響。
麴崇裕笑微微地欠了欠身,並不接話。千金的臉色更是難看,正想再說幾句,院門口突然又響起了一個溫潤的聲咅:「臣裴行儉求見千金大長公主。」
蘇定方的目光緩緩掠過這些熟悉的笑臉,突然提高了聲音:「諸位,這些年來,蘇烈能與大伙兒並肩作戰,此生無憾!也望諸位日後奮勇殺敵,牢守疆土,莫要忘記,你我背後,便是大唐!」
裴行儉反手一帶,將劉利攬在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說什麼傻話!你能有什麼不是?難不成你能抗旨不進宮回話?還是逢人便說這些事全是皇后的安排?再說,」他低頭看著琉璃微笑,「此事能如此了結,其實我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