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22章 鐵口直斷 平地驚雷

第五卷 雲詭波譎

第022章 鐵口直斷 平地驚雷

霍標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滿臉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輕鬆:「再久也得等!告身一到,大伙兒便再不是自由身。你還好一點,他們兩個卻都是明日就要離開長安的,今日再不好好聚一聚,下一回就不曉得是何年何月了。」
幾人忙不迭地收起了面上的情緒,高聲應諾,整理衣冠,魚貫而入字排開站在了都堂的台階下面。他們前頭站著的是適才已過了面銓的幾人,有郎官大步出來,高聲唱注:「肅州丁斯同,注擬甘州倉曹參軍;潭州黃毅,注擬永州縣丞……」有人躬身應諾,欣然受命,也有人悵然若失,抱手躊躇,大約是在猶豫要不要寫張退官狀,好在下次唱注時換了職位。
王勮驀然抬起頭來,一直沉穩的聲音明顯有些發緊:「學生,謹記少伯教誨!」他深深一揖,幾乎垂到地上的袖子似乎也在微微顫抖,良久都沒有直起身子。
這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原本議論紛紛的都堂卻是頃刻間便徹底安靜了下來。蘇味道心頭更是「咚」的一跳:少常伯裴行儉,終於開口了!
張茂擺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是什麼人,霍兄就算把心肝膽肺都借給我,小弟也不敢在妙兒面前編排你……」
眼見前面就是建福門,突然有人驚奇地「咦」了一聲——原本應該在門外散去的新任官員們有不少人不知為何竟滯留在了門口,原本應該肅立兩旁的門衛似乎正在盤問著什麼。待得他們走近一些,好些的人更是直勾勾地看了過來。
坐在最中間的東台侍郎還兼著太子左庶子,聞言不由感興趣地往外看了幾眼:「如此說來,東宮的司經局倒是恰好還缺了校書郎!我瞧著這兩位進士的年貌才資倒也適宜。」
放佛感覺到了蘇味道的視線,裴行儉也抬眸看了過來,那目光並不銳利,卻依然明徹不可直視。蘇味道心頭一凜,忙不迭地垂下了眼帘,暗暗懊惱不已:自己怎麼就這麼失禮地盯著裴少伯看了呢?也不知會不會給他留下輕狂的印象?還有另外那幾位選官,聽說裡頭還有都省各司的官長,專門過來挑選手下官員的,自己這番失態若是落在他們眼裡,只怕就難以留在長安了!
身邊有人在低聲議論:「兄台打算何日出發?」「我這任所有些遠,只待明曰去恩師府上告辭之後便立即出城,賢弟如何打算?」「我還好,是去扶風,三日後再走。幸虧當日交了退官狀,不然若是去了范陽,那可是一曰也不敢停了……」
李郎中被他含笑的目光一掃,不知怎的,背上竟是一陣發寒,想說的話一時都堵在了胸口,好容易才笑了出來:「少常伯不是說人才難得么?」
蘇味道暗暗苦笑了一聲,如此說來,自己這縣尉倒也不是太差,畢竟咸陽離長安城更近,隨時走都來得及!
眼見已快到二月,大明宮的御渠邊,那上萬株垂柳卻依舊半點綠意也無,在午後的淡淡陽光里,只有無數根光禿禿的柳枝隨著寒風回蕩飄舞。
李郞中心裏一凜,笑了笑沒有再作聲,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他有心想悄悄再打量那些選官幾眼,卻怎麼也不敢抬頭。一片安靜中,站在最前面的王已開始按規矩自報家門:「末學王勮,乃絳州龍門人士,乾封二年進士,待選三年,試判入乙等。」他的聲音清朗而沉著,雖然只有短短几句,卻聽得人心緒為之一靜。
霍標卻不肯說,只是半吐半露道,貴人極為愛才,這幾個月里大伙兒其實都沾了貴人的光,待得見面大家就知道了。幾個人追問不出,互相打趣著一路往宮外而行。他們四個原是出眾的風流人物,試判都入了等,注的官職說來也不差,滿路的選人多有認得他們的,分別在即,自然紛紛上來打招呼套交情。霍標意氣風發,來者不拒,身邊的人竟是越圍越多。
蘇味道心裏一動,不知怎的,耳邊放佛又想起了那句「不過是生性愚頑,自幼便被師長呵斥,練就了麵皮上的功夫」,心裏頓時有了幾分明悟——看來有這麼個弟弟,對王勮也未必是好事。同樣長於文墨,他還在書齋練筆,弟弟便已名滿天下,同樣求于仕途,他還在家中待選,弟弟卻早已位居清貴。就在此時此刻,明明是他在等著諸位選官評點,大伙兒口中嘆息稱讚的卻還是那個因為一篇《繳英王雞》而被聖人趕出長安的弟弟!
待得五人都回報完畢,坐在堂屋正中的官員便開口問道:「各位在經義文章之外,可還有什麼拿手之事?」
想到唱注之後,霍標也曾苦勸過自己寫退官狀,說是多半能換個更好的職位,當時自己卻怎麼都轉不過彎來,蘇味道心頭不由愈發悵然;只是轉念一想,張、許兩位倒是聽他的交了退官狀,可到底也沒換成京官,這份悵然又悉數變成了無奈:大概,這就是命數?
事實上,自打一個多月前在這裏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開始,它就一直壓在蘇味道的心頭。縱然知道這種結果對於初入仕途者也算正常,縱然當時他就已下定決心接受這個安排,可這麼多天來,當他看著被注了京官的霍標到處赴宴,聽著王勮因少常伯賞識而得了桂坊校書郎的消息被傳為美談,這種決心就無法控制地漸漸變成了懷疑:裴少伯說的「豈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無限」是否只是一句隨口的褒獎而已?那句「寶刃須礪,好事多磨」是不是也並沒什麼深意?自己的毅然受命,覺得這是裴少伯別具深意的考驗,其實只是,想得太多——同住的張茂和許弘毅得的評語不也是差不多麼?
蘇味道不由皺眉道:「兄台何出此言?」這不是咒人父母嘛!那位選人話一出口也曉得有些不妥,聽得這句,一張方臉頓時漲得像塊燒紅了的烙鐵,忙不迭團身作揖:「對不住對不住,劉某不敢冒犯各位,劉某是在說自己,說自己!」
蘇味道心頭也是大震:這位劉敬同的言辭有多唐突自己當然是領教過的,可他進了都堂后卻是一個字都沒多說,裴少伯是怎麼看出來的?眼見那兩道明亮的目光已轉向自己,他的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垂眸肅立,竟是氣都不敢出了。
發問的侍衛頭領聲音冰冷:「長安縣縣尉在門外等著各位。有一樁人命官司,還要請諸位過去協查一二!」
幾個人頓時都變了臉色。此事自是人人都知曉,頭一日面銓時,有位蘇州選人就是迎頭得了這麼一句,結果一回邸店果真收到了父親病故消息!
蘇味道既已敲定外放,另外那三人選官們自然更看不上眼,裴行儉隨口問過,揮筆落注,一口氣寫完了五人擬放的官職。一旁的郎官捧卷而出,在台階上高聲念了起來。
蘇味道聽到前面半句,腦袋便是「嗡」的一下,他的確是少年成名,一帆風順,也曾以為天下無事不可為,但在長安待得越久,就越知仕途艱難,自己的這點才華名聲,根本就不足為憑!沒想到在今天,在此地,居然能得到「豈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無限」這樣十二個字!
「卻不知各位若是外放,以何處較為便穩?」
裴行儉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李郎中以為,應該如何?」
這個問題顯然對王勮而發,他不假思索,應聲回道:「傳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此乃出禮而入刑之故也。」
王動驚訝地挑起了眉頭:「蘇兄誤會了,在下只是突然想起,還未問過蘇兄在何處下榻,回頭也好登門拜訪。」
這一問自然更是要緊,面銓唱注,除了看選人的外貌言辭,主要就是詢問各人的特長和意向,以安排合適官職。幾個人依次報上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筆墨記錄的細微聲響中,又有人問道:「上古之時既已有禮,聖人為何作刑?」
原來是借住在親戚府上,只怕還是朝中的哪位重臣吧?蘇味道早知道王勮與自己不同,不但出身高門,更有個名揚天下的神童弟弟。眼下弟弟雖說因文生禍,被貶出了長安,名氣卻是愈發響亮了,連帶著王氏兄弟都是人人高看幾眼,也難怪他能如此氣定神閑!蘇味道心中多少有些酸澀,嘴裏便道:「有長輩指點更是難得的福氣,王兄氣度這般沉穩,可見家學淵源。」
突然間,他聽見身邊的王勑重重地吐出了口氣,轉頭一看,恰恰對上了兩道同樣明亮喜悅的目光,兩人彷彿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不由相視一笑,飛揚的眉宇間已是一片霽朗春光。
裴行儉身邊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寬慈之心。」
王勮這一組原是這撥人的最後一組,下一撥人還未進院,從門內看去,幾個人的表情正好盡收眼底。王勮含笑欠身道謝,整張臉孔彷彿都在放光;劉敬同也是笑吟吟地抱手應諾,顯然對注擬的金城司兵參軍這個職位滿意之極;蘇味道聽到唱注聲,卻是明顯怔住了,仰頭看著郎官,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孔上寫滿了驚訝不解,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他雙眉微揚,目光往都堂里看了一眼,隨即便欠身而揖,滿臉的迷惑都變成了毅然。
他說得俏皮,莫說蘇味道,旁邊的人也都笑了起來。有人卻低聲嘀咕了一句:「教訓也就罷了,若是進門就是一句『此君眉間有異色,日內或有變故,且等上兩日再說』,那才是……」
眼見劉敬同抱手退下,蘇味道咬牙上前一步,彎腰作揖,盡量沉穩地開了口:「晚生蘇味道,趙州欒城人,乾封二年進士,待選三年,試判入乙等。」他的嗓子多少有些發緊,好在這幾句話早已練了百來遍,到底還是順順噹噹地說了下來。
蘇味道心裏微沉,王勮的聲音也似乎沉了沉:「正是舍弟。」
眾人也笑了起來。這幾位選官都是中書、門下的主事官員,這次被請來面銓,原是意外之喜——吏選是朝廷頭號優差,向來被吏部把持得水潑不進,這次吏部卻主動上奏聖人,聲稱都省乃朝廷中樞,官員人選至關緊要,應請相關主事親自面銓各自衙司的候選人等。對於這些官員來說,這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好事,能給自己選幾個稱心的手下也就罷了,遇到世交故舊、豪門新貴的子弟,還能輕輕鬆鬆做個人情,加上那種天下英才任我評點的滋味……因此,雖然人人都清楚,吏部如此示好,為的不過是順利推行改制。但凡親自參与吏選者,總不好再抱怨吏部選官不當。可有這份風光權柄在前,被邀請的各司官長莫說拒絕的,就連誤點的都沒一個!說到底,于公而言,這事有百利而無一害,于私而言,這選制之改再不好,牽涉的利益也是大伙兒的,可參与面銓的權力,卻是自個的。這本賬,誰會算不明白?
果然便有人奇道:「王勃?我倒是只聞其文,未見其人,今日見兄之氣度,倒也頗可想見其弟之風采,當真是蘭芝玉樹。」也有人嘆息:「王子安是可惜了,大好前程,就此斷送,總要再打磨個三五年,才好回長安,挺說他如今是在蜀中……」
蘇味道不由也抬頭看了過去,不遠處的案幾后,裴行儉神色依舊溫和寧遠,只是目光專註,嘴角微揚,那笑容彷彿能一直暖到人心裏去。他正看得發獃,裴行儉眸子一轉,已落在了劉敬同身上:「劉明經忠直勤勉,可堪大用,然性情過於急躁,言語時常唐突,此乃為官之大忌,若不能痛改,則不如棄筆從戎,君之功業,當在軍伍。」
這話就更不成體統了!蘇味道翻了個白眼,默默地扭過了頭去。旁人也是一頭冷汗,只能裝了個沒聽見。那位選人這才發覺自己又說錯了話,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彌補,臉都快憋紫了。一片沉默中,院門前小吏的唱名聲顯得分外響亮:「絳州王動、甘州劉敬同、趙州蘇味道……」卻是已經到了他們這一組五人。
青年俊傑去東宮原是好事,司經院號稱桂坊,在裡頭任校書郎更是清貴的優差,原本想要人的西台舍人捻須一笑,沒有再開口。
他心頭激蕩,強壓著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的心跳,彎腰道了謝。裴行臉對於後頭兩人的評點、幾位選官的笑聲,聽在他的耳中已是渾然不解其意,只是渾渾噩噩地跟著眾人行禮退下,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台階下。陽光迎面照在他的臉上,他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雙目頓時被刺得一眯,心頭這才驀然清醒過來:自己已經通過面銓了,裴少伯說自己會前途無限!
一片議論嘆息中,一個溫潤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王子安也未必可借。士之致遠,當先器識而後文藝。若論文章,此子的確驚才絕艷,可若論才幹論前程,王進士固然遠勝其弟,此刻堂上諸位選人,只怕人人都強似於他!」
霍標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點了點頭:「說起來,回頭咱們還得把她們幾個都叫上才好,今日有貴客,少不得要多喝幾杯。」
蘇味道卻是無心與人寒暄,隨便應付了幾人便加快了腳步,還沒轉過彎去,就聽見有人叫喚:「常之,常之!」卻是在前幾撥就領了告身的霍標、張茂和許弘毅站在路邊向他揮手,顯然都是在等他。
眼前的堂屋格外空曠,一色的深青色素麵綢簾,把原本明亮的屋子也映襯出了幾分幽深。蘇味道眯了眯眼,才看清堂屋深處一字排開坐著五位考官,一色的深黑色案幾,一色的大紅色襕袍,但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去,卻只瞧見了左邊那個並不陌生的身影。和臘日祭天時的鋒芒畢露不同,此時的裴行儉看去神色溫和,甚至還帶著幾分悠閑,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卻自有一份不沾塵氣的清遠,若不是面前放著的硃筆和卷冊,簡直讓人難以相信,這個煦然有如春風、超然若在雲外的男子,就是已然令天下選人聞之色變的司列少常伯。
蘇味道心裏一松,臉上的笑容也自然了幾分:「不敢勞動王兄。味道如今和幾位好友在崇仁坊賃了處小院暫住,就在南門往東第二曲的頭一家,卻不知王兄……」
儘管如此,在三月底的這一天,當選人們再次分批來到尚書省都堂前領取告身、叩謝聖恩時,好些人還是立刻打開了手中的卷冊,待得親眼看到卷頭上那行大字,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幾人相視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霍標一撥眾人,大步上前,抱了抱手:「不知這位將軍有何吩咐。」
王勮嘆了口氣:「家嚴有令,命王某在長輩府上聽候教誨。還是蘇兄洒脫,寒冬臘月,與兩三知己秉燭夜談,把酒論文,當真是人生快事!」
而這幾天里,眾人輪番上陣,一路看下來,也的確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員銓選的李敬軒固然能過目不忘,把關八九品官員的裴行儉更是相人如神。何況選人的資料都擺在那裡,出身、資歷、政績、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擬放哪個官職,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縱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銓完幾撥選人之後,也漸漸熄了心思。大伙兒都是久在官場的人,眼瞧著裴行儉每每幾句溫言細語就能讓人或是惶恐無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憚之餘,這面上的和氣更是半分都不會差。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閣老過獎,寬慈二字,真教行儉羞愧無地。裴某以為,為官者,當有敬畏之心,這些選人十之八九都將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總好過一味自矜自負,因此對他們多以敲打為主。這一遭也不過是見著人才難得,才嘉獎了幾句,好在王進士性情沉穩,蘇進士亦有造化,倒不至於就此輕狂了去。」
裴行儉的聲音愈發舒緩:「依裴某之見,王進士非但有敏才慧心,且志存高遠,氣度沉穩,二十年之內,必有青雲之日,只是凡事過猶不及,進士若能遠小人而擇良友,則前途不可限量。」
蘇味道也打起了精神,介面笑道:「那是,張兄是何等伶俐人,要編排霍兄也要在楚娘面前編排不是?」
這問題大伙兒早就有了準備,王勮答了禮學,蘇味道答了章句,有人答了數算,連劉敬同也穩穩地答了個騎射。
正月的北風寒意猶可剌骨,此刻吹在他滾燙的臉上,卻是那般溫柔涼爽,猶如美人含情的觸撫,就連遠處飄蕩的柳枝,也似乎是在不停地歡欣起舞。
問話的人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笑意:「果然不愧是龍門王氏子弟。卻不知那位王勃王子安與進士……」
從前方傳來的聲音依舊平和輕緩,卻篤定得彷彿每個字都有千鈞之重:「蘇進士文采出眾,器識敏達,豈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無限。只是寶刃須礪,好事多磨,蘇進士少年登科,未經逆境,日後若有不虞之事,也當秉持本心,好自為之。」
裴行儉含笑應諾,提起硃筆在王勮的名字旁寫下「司經局校書郎」六個字,待筆尖移到蘇味道的名字前,卻是沉吟了片刻才道:「蘇進士雖有才氣,眼下卻缺了些磨糲,眼下著實不宜入都省,更莫說是東宮,還是下去磨鍊一番才好。」
跟著開口的劉敬同正是剛才說錯了話的那位,此等場合下,他的聲音倒也沉穩,一口氣報完甲歷,比王勮還來得流暢幾分。原來他也是中過明經的,還做過一任縣尉,只是此次試判被判了個未入等。
蘇味道默默地捧著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氣卻怎麼也吐不出來。寫在黃麻紙卷頭的那四個字「咸陽縣尉」彷彿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呼吸艱澀。
蘇味道認得對方正是絳州進士王動,兩人都是少年成名的才子,又是同年進士,自然早已相識。此刻瞧著對方微微翅起的嘴角,蘇味道臉上不由一熱,想解釋兩句又無從說起——難不成要告訴對方,堂上那位的鐵齒之名絕非誇張,至少自己同住的幾人里,得官不如意的固然神傷,前程稱心的居然也是心有餘悸,就像霍標,明明是得了大理寺評事這一等一的優差,回來后竟悶悶不樂,聽說是得了句「須持公心,莫行捷徑」,這種再尋常不過的提點,也不知怎的就扎到了他心裏……念頭急轉之下,蘇味道也只能尷尬地笑了笑:「蘇某浮躁,讓王兄見笑了。」
在選人的來來往往中,為期九天的面銓和唱注轉眼即過。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復了往曰的清冷肅穆。大明宮御渠邊的垂柳卻依然在風中飄搖,隨著二月的東風,那些淺褐色的枝條彷彿一夜之間便泛出點點綠意,將整條御渠、整面宮牆都染上了一片如煙如霧的春色。待到三月的暖陽將這新綠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選也終於塵埃落定——經過中書、門下的複核,吏選的最終結果公布天下,與一個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單幾乎毫無差別。
彷彿過了好幾息的時間,有人才笑了一聲:「少常伯的眼光總是……與眾不同,卻不知這幾位選人器識究竟如何?」
王勮笑道:「蘇兄過獎,在下哪有什麼氣度,不過是生性愚頑,自幼便被師長呵斥慣了,練就了麵皮上的功夫,就算待會兒被官長們教訓幾句,也斷然破不了功!」
李郎中還想說話,旁邊幾位選官已詫異地看了過來——這蘇味道難道和李郎中沾親帶故?不然這種不相干的選人若真是大有前程,自然不妨要到自己手下,若還有什麼不妥,那留京也好,外放也罷,與他們又有什麼干係?
裴行儉笑得更是溫和:「正是難得,所以更應多加磨礪。」
還真是如此!蘇味道心裏頓時更多了幾分鬱悒。他們幾個是在平康坊月旦評上結識的,原本就意氣相投,在北里打過了那一架之後走得越發近了,後來霍標租了院子,把幾個人拉去同住。他們四個,再加上試判莫名其妙失手,卻依然留在長安花天酒地的舒俠舞,平日里結伴喝酒斗詩,何事不為?如今的平康坊里,「酒中五傑」也算是有了小小的名氣。可惜就如霍標所說,今日之後,要想再這樣結伴逍遙,不知要等多久了……他正自感傷,一旁的張茂便笑道:「這有什麼?等過上幾年,咱們都回了長安,還不是怎麼聚都成!就怕霍兄到時美妾在懷,高朋滿座,懶得再搭理我等!」
諸人都有些意外,裴行儉對這位蘇進士的評點猶在耳邊,原以為少常伯是有意要提攜此人,沒想到竟會讓他從地方官做起!吏部司郎中尤為驚訝,脫口道:「蘇味道是進士,試判又入了等,不是應該注個、注個……」
他抬頭又看了看眼前的都堂,陽光正照在長長的飛檐上,烏潤的瓦面上彷彿有金光流動,為這座肅穆的堂屋添上了一道春日的華彩,與此刻那滿院子帶著興奮之色的微笑面孔倒也相得益彰。蘇味道只覺得胸中愈發沉悶,默然低頭,不想苒多看這幅畫面一眼。
裴行儉微微搖頭:「造化如何,一半靠天定,一半靠人為。只是如勃之流,雖有天縱之才,性情卻過於淺露,豈是能享爵祿的格局?要在前程上勝過他,倒也不難。再說好話又不值什麼,若是說上幾句,便能促人上進,裴某又何必吝嗇?」
裴行儉放下手中的硃筆,嘴角慢慢揚了起來。
好容易大伙兒的告身都發放完畢,眾人對著含元殿的方向齊齊行禮謝恩,依次退出。一出院門,原本壓抑著的各種聲音頓時變得響亮起來。好些選人不是第一次登上官場,就是立馬要離開長安,眼下這一路,正該爭分奪秒展開社交活動。
這些人都扯到哪裡去了?蘇味道聽得暗暗皺眉,面銓的時間有限,這樣扯下去,旁人哪裡還有說話的機會?他眼角一掃,卻見王勮恭恭敬敬地低頭站在那裡,原本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嘴角並未翹起,反而緊緊地抿了起來,腮邊的肌肉似乎也微微凸起了一條。
蘇味道站在尚書省都堂的院外,瞧著遠處的柳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在亂七八糟地飄來盪去,全然找不到個著落處。他煩躁地收回了目光,視線卻又不自覺地落在院牆后那規制嚴整的深黑色重檐上,胸口更是一陣發緊:十年寒窗苦讀,能不能換來個好前程,就看待會兒在那下頭面銓的一盞茶工夫了,就看在大堂上坐鎮的那位到時會扔下什麼樣的注擬了……隨著一聲聲點名,他前面站著的人已是越來越少,而不時從門內魚貫而出的選人,不是神色恍惚、腳步虛浮,就是低頭不語、匆匆而去,蘇味道的心頭不由越縮越緊,正自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氣,站在他身邊的士子卻突然轉頭看了過來。
霍標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怪道人說臨別吐真言,原來在你眼裡,我就是這等勢利人物!好,好得很!待會兒我會好好問一問妙兒她們,平日你在背後是怎麼編排我們這些人的!」
劉敬同聽到「言語時常唐突」,臉色便有些白了,待得聽完,一雙眼睛卻是越來越亮,猛然間「嘿」了一聲,對著裴行儉長揖及地:「敬同多謝少伯指點!」起身時,那張方方正正的臉上已是神采飛揚。
蘇味道正瞧得納悶,門口已有人高聲問道:「敢問霍標、張茂、許弘毅、蘇味道可在?」
蘇味道有心多看幾眼,這邊的小吏已引著他們走上了台階。眼見著那道高高的門濫越來越近,他的耳中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有一片莫名的嗡嗡聲彷彿越來越響,他忙暗地裡深吸一口氣,用力握緊拳頭,抬腿跨過了門檻。
蘇味道忙問:「什麼貴客?」
幽深的都堂里,有人也笑了一聲:「裴少伯難得如此褒獎於人,難不成適才這五位,個個都會有一番造化?」
蘇味道忙收了情緒,上前笑道:「小弟讓幾位兄長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