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7章 無由狂怒 莫名深仇

第六卷 誰家天下

第017章 無由狂怒 莫名深仇

玉柳猶豫著問道:「殿下難道還氣惱她幫賀蘭庶人隱罪,又替他求情的事?」
玉柳瞧著武后,滿臉納悶,欲言又止。
武后搖頭道:「她就是太過聰明,胸襟也太過開闊,不是能困在宮室之內的。她能做的,你辦不到,但你能做的,她也辦不到。」
這一下來得突然,李治頓時怔住了,武后更是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說的是什麼胡話!太子豈是不知禮數之人,你好好去賠罪,他豈能為難於你?更別說要你性命!你這般胡言亂語,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琉璃欠身謝恩,轉身拉住了光庭的小手,這才發現他的手心一片冰涼。低頭一看,光庭烏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惶然,卻強忍著一聲也沒吭。
她笑得開心之極,在場的卻是人人變色,李治更是幾乎有些站不住了。琉璃心裏也是一陣陣的發毛,就算這是武后一早就設好的局,此刻她的傷心大概也有幾分是真的吧。一個做母親的,被親生兒子疑心到這個份上,就算心如鐵石,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觸動。只不過到了武后這裏,就是她自己的傷痛,也是可以拿來利用、拿來算計的……李治上前兩步握住了武后的手,幾乎是祈求地叫了聲:「媚娘!媚娘莫要如此!」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廊廡下揺曳的燈籠,在匆匆而來的一行人身上投下了明滅不定的光影。武后帶著眾人迎到了跟前,李治才扶著竇內侍的手下了肩興,琉璃悄悄始頭看了一眼,不由嚇了一跳——皇帝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蒼老了?
玉柳顯然對此已深思熟慮過,毫不猶豫道:「婉兒。婉兒才華勝我百倍,為人聰明機警,難得胸襟開闊,不似尋常女子。如今她已被殿下打磨過兩回,知道了個『怕』字,過幾日殿下再開恩讓她回來,她定然會對殿下肝腦塗地。」
武后閉上雙目,半晌才緩緩睜開,澀聲道:「陛下,你以為我願意這樣想自己的兒子?我也盼著自己不過是多心……」
玉柳猶豫片刻,想開口說話,又搖了搖頭。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驚,相視一眼,又同時默然扭過了臉去。還是武后先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板著臉開口問道:「你既然認得他,為何如此魯莽行事?」
琉璃心裏早已一片冰涼——果然又是這樣!又要自己出面來揭出令皇帝最難堪的真相,讓皇帝因此遷怒自己、記恨自己,然後恨屋及烏,斷了裴行險的前程!其實武后真的多心了,就算沒有先前與武家的親事,自己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難道還敢為了一個病體支離的皇帝、一個已經恨自己入骨的太子,而違抗她的命令?
武后斷然搖頭:「不一樣,這回根本就不一樣!李賢怎麼配跟弘兒比?弘兒再糊塗,也是個孝順孩子,聽說我生氣傷心了,他會惶恐,會憂慮。李賢呢?他只怕是歡喜還來不及!你當他這兩年為什麼獨寵一個趙道生?還不是東宮那幾個女人會勸他兩句,只有那個趙道生,恨不能把我說成天下第一等的毒婦,把所有的流言都變成鐵案,這才成了李賢離不得的知心人!
小宮女連連點頭:「奴婢聽得清清楚楚。」
李治鬆了口氣:「好,好!媚娘,我就知道你最是大度了!」
武后搖頭道:「我又不是頭一天認得她,她原是聰明過頭也謹慎過頭的人,如此行事,又有什麼可稀罕的?只是這麼多年下來,你也瞧見了,她到底想要什麼,到底想做什麼,你看得出來么?我原以為,縱然這個人心思深些,好歹她對我還有個『怕』,誰知她痴性一發,居然連怕都不曉得了。這樣的人,如何可用?」
她的臉色平靜溫和,卻自有一份不可動搖的堅定。武后瞧了她半晌,只能點了點頭:「好,都依你。」
她抬眼瞧著窗外的夜色,笑得清雅無比:「還有裴守約,若是知曉了他的這番前程都斷送在了嬌妻幼子的手裡,我更想瞧瞧,他這張情有獨鍾、愛妻憐子的好麵皮,又還能維持多久!」
武后不由一陣恍惚,只覺得依稀又回到最早認識玉柳的時候,那時她還是先皇跟前無足輕重的小小才人,玉柳還是熏衣房裡備受排擠的小小管事,兩人一個侍疾,一個熨衣,都需要熬夜。她膽子大,常常偷壺酒出來,兩人躲在煎藥的小屋裡,說幾句話,喝一口酒,不知不覺間,黎明前最冷最困的那段時辰就這麼過去了。
玉柳低頭將帕子收入牆角的布囊,輕輕搖了搖頭:「殿下深恩,玉柳粉身難報,只是奴婢這病如今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若讓病氣過了人,豈不是更添罪孽?殿下若不放心讓奴婢去宮中病坊,不如撥個小院給奴婢,每日讓女醫過來瞧瞧,只怕比這裏人來人往的還要清靜些。」
已近三月,李治身上卻還裹著件黑狐披風,蒼白的臉頰上彷彿染上了一層青色,眉梢眼角的皺紋更是刺目,將那份疲憊虛弱深深地刻進了這張面孔的每一個表情里。此時眉頭微皺,臉色不虞,一股陰沉沉的暮氣更是撲面而來。
他的記性極好,幾乎一字一句地將當時的問答覆述了出來,連語氣都學了個六七分。李治越聽臉色越是難看,瞧一眼阿福,瞧一眼琉璃,眼裡幾乎能冒出火來。武后的面色卻越聽越是平靜,最後更是不可自制地笑了出來。
玉柳笑微微地上前幾步,輕車熟路地扶著武后坐下,自己也在胡床上坐了下來,轉身從酒壺斟出了一杯酒,雙手捧到武後跟前。
玉柳從善如流地從另一個白瓷方壺裡倒了些清水出來,端起杯子笑道:「奴婢以水代酒,為天後壽,祝殿下事事如意,無病無憂。」
武后淡淡地一笑:「說起來,還是陛下身邊的人性子穩重,記性牢靠,更不會偏著外命婦。幸虧今日陛下打發了人過來回話,我也怕阿劉過去衝撞了太子,還特意令他跟阿劉走了一趟。」
琉璃心頭一酸,彎腰把光庭抱了起來。光庭也不說話,只是伸手緊緊地摟住了琉璃的脖子,把小腦袋深深地埋在她肩上。
武後接在手裡,見玉柳又拿起了另一個杯子,忙道:「你的咳還沒斷,還是莫要喝了。」
後殿的暖閣里,晚膳早已擺好,大約是為了照顧兩個孩子,還特意用了高腳大案和長條凳子。熱騰騰的鹿脯羊羹擺滿了整個案面,在寒食的夜裡,那香氣彷彿帶著鉤子撲鼻而來,便是熱湯餅里的白色濃湯,看上去都顯得分外誘人。
玉柳欣慰地笑了起來:「多謝天後成全。」
他的臉上那如釋重負的喜意實在是太過明顯,琉璃縱然對李治並無半分好感,不由也默默地低下了頭去。
武后奇道:「你想到了誰,難不成跟我還不好開口?」
武后的目光微微閃動,卻沒有作聲。
琉璃也笑了笑,劉氏對她的反應卻顯然不大滿意,嘖嘖兩聲才道:「夫人倒是坐得穩當,你是不知,太子可不是什麼好性的人,若是此次的事兒就這麼過了,日後他惱將起來,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說完又湊到琉璃身邊,低聲道:「別說咱們,就是再了得再受寵的人物,不也照樣……」手上比了個「咔嚓」的動作。
這屋裡笑聲未歇,剛剛出去的那個小宮女又跑了進來,對劉氏輕聲說了兩句。劉氏笑容頓時一僵,整張臉頃刻間變成了一張木雕的面具。轉頭看著琉璃,她整個人都顯得失魂落魄:「天後,天後說,這一次,算了!」
人群之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內侍「撲」地伏身在地,聲音里全是惶然:「天後恕罪,奴婢不敢欺瞞天後。」
沉默片刻,她澀聲回道:「啟稟天後殿下,適才趙內侍是問了臣妾一句,當年在法常尼寺臣妾去拜別韓國夫人時,韓國夫人可曾與臣妾說過什麼特別的話。臣妾如實相告,趙內侍卻不大相信,臣妾也無可奈何,這才有了言語衝突。臣妾既不能取信於內侍,亦不能說服於他,是臣妾之過。」
玉柳輕聲道:「奴婢覺得,殿下您是後悔了的。後悔為了兩個公主的事跟弘太子生分,後悔沒關注東宮,竟不知弘太子病體惡化到了那樣的程度。所以那兩年,你不提東宮,不見太子,旁人都以為殿下對太子不滿,其實奴婢知道,您只是不願想起弘太子而巳。如今事已至此,原是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奴婢有些害怕,怕殿下日後,還會後悔。」
玉柳急忙搖頭:「不是!沒人跟我說,奴婢……」話未說完,她臉色猛地漲得通紅,扭頭便是一陣劇咳。武后忙幫她拍背順氣,好半晌這令人心驚的咳聲才慢慢止住。玉柳喘息著抬起頭,手裡的帕子上赫然是一攤鮮血。
玉柳的屋子裡依然是一派簡潔,幾乎聞不到什麼藥味。屋角的小銅爐上放著五曲銀扣邊的青瓷水盂,水盂里溫著的,卻赫然是一個堆花龍柄鳳首酒壺,淡淡的酒氣從長喙狀的壺蓋里飄溢而出,將整間屋子薰上了一層中人慾醉的暖香。玉柳站在銅爐前,回頭看著武后,臉上帶著她最常見的清淺笑意,而在玉柳跟前,那兩個小小的胡床,似乎和多年前也沒什麼分別。
武后眉頭一皺,放下了酒杯:「你到底想說什麼?」
琉璃心頭更是「咚」的一跳:終於來了!
李治忙點頭:「正是!」
武后若有所思地點頭:「陛下說得是。華陽也好,阿劉也罷,原是尋常婦人,這口角之下記錯了話,或是急切之中聽錯了話,或許也是難免。」
武后柳眉一挑:「可惜?怎麼可惜了?莫說門第出身,文韜武略,就說私德,裴守約此番散盡金帛,這分慷慨滿朝文武誰能相比?他前後兩娶,均不置姬妾,天下男子又有幾個能做到?庫狄氏是何等謹慎的性子,在女眷里悍妒之名卻如此響亮,歸根結底,不過是旁人瞧不過眼罷了。你說她可惜,豈不知天下人都覺得裴守約才真真是可惜!」
劉氏笑著拍手:「華陽夫人真真是靈透,這下好了,咱們總算不用擔心了!」
琉璃卻是壓根就沒有胃口,劉氏也很是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眼神不斷往外亂瞟,那沉默斯文的樣子倒像是徹底換了個人。
「如此也好,他不是願意相信只有趙道生對他忠心耿耿么?不是願意相信我鐵石心腸么?我若不叫他知道什麼是趙道生的忠心耿耿,什麼是我的鐵石心腸,也枉讓他惦記了這麼些年!」
是啊,琉璃無聲地嘆了口氣,這一切,怎麼會變成這樣?
武后抬眼瞧著她:「怎麼,你竟再想不出一個人了?」
此言一出,李治的臉上又是尷尬,又是氣惱,又有些心虛,說不出的精彩紛呈。武后的面色卻驀然間變得一片雪白,聲音也如冰雪般寒意浸人:「好,好得很!難怪你們一個個都輕描淡寫,只說是東宮奴婢對華陽夫人無禮,阿劉打了他幾下,原來是這麼回事!」
武后早聽御醫回報過玉柳的癥狀,此時親眼瞧見,卻依然覺得被那猩紅刺得雙目一陣生疼,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一字字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挪出去!」
玉柳不由啞然,怔了好一會兒才道:「那華陽夫人她……」
安靜的春夜裡,這略顯尖厲的聲音宛如長鞭破空而來,原本其樂融融的內殿氣氛頓時為之一凝。
李治略想了想,猛然間醒悟過來,不由勃然大怒:「此等狗奴,用心險惡,正該打殺!」
說到「殺」字,武后的柳眉微立,臉上雖不見有多少怒容,但那眉梢眼角的戾氣卻足以令人膽戰。玉柳的臉色卻是愈發平和自然:「不是!太子如此不孝,自然不配為君。殿下無論怎麼待他,都是天經地義。玉柳只是平白有個傻念頭,想問殿下一句,當年弘太子去世之後,天後您後悔過么?」武后臉色微僵,半晌無語。
光庭抬起頭來,疑惑又委屈地叫了聲:「阿娘!」
武后目光一轉落在了琉璃身上,聲音愈發冰冷:「那就請華陽夫人告訴我,今日那奴婢為何會對你無禮?又問了你些什麼?」
武后歉然道:「我也聽說了,原是有位東宮內侍對華陽夫人出言不遜,阿劉一時氣惱,便教訓了他一頓。此事原是阿劉的不對,那內侍再是無禮,她也該把人交給東宮處置,再不成,還有內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難免多心,便是華陽夫人也是難做,適才我已經狠狠說過她一頓。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讓她去東宮請罪!」
武后冷冷地瞧著他:「那你還不說!」
一頓飯堪堪用完,有小宮女快步進來,在劉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劉氏眼睛一亮,「騰」地站了起來:「當真?」
劉氏撇了撇嘴角沒有接話,突然轉頭瞧著武家大娘子叫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要喝湯怎麼不把碗端好些,灑在身上可怎麼了得!」
李治先是鬆了口氣,隨即又有些疑惑。武后也皺著眉問道:「法常尼寺?趙道生為何要問你這樁事,他到底又不信什麼?」
玉柳嘆了口氣:「團兒就是太伶俐了,曰後殿下還是要多敲打敲打她才好。」
她鳳目微挑,掃向了伺候的官人:「阿福,你如今也長進了,膽敢跟她們一道糊弄我!如今你還不老老實實出來回稟,今日你到底聽到了哪些話?」
武后卻彷彿絲毫不覺,欠身行了一禮,上前兩步便扶住了李治的另一隻手,含笑問道:「陛下可用過晚膳了?」她的神色溫柔平和,就像一位尋常妻室在迎接著自家夫君,又像是一位母親在關懷著自家孩子。
西殿寢室里,武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李治熟睡的面孔,輕輕放下床帳,轉身走出門外。她站在廊中出了一會兒神,向後擺了擺手,讓人不必跟著,自己移步走向了側殿邊的耳房,還未走到門口,便聽裡頭傳來了幾聲「空、空」的咳嗽聲。
她的話音未落,李治已拂袖道:「豈有此理!正是這等搬弄是非的狗奴多了,才會讓宮裡如此烏煙瘴氣!我看賢兒根本就不知此事。今日他原本是去我那裡復命,後來聽聞消息才匆匆趕去,回頭便來領罪了,對這樁事也是意外得很。媚娘,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這等居心叵測之人留在賢兒身邊,你也莫要多想了!」
劉氏的腦袋幾乎垂到了胸脯上,聲音也越來越含糊:「臣妾過去時,聽見他正對華陽夫人說什麼『你別以為伺候韓國夫人的人都被滅口了,當年的事情就沒人知道了』。臣妾又驚又氣,只想讓他趕緊住嘴,便讓人……把他拖出去打了。」
「聖人駕到!」
玉柳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奴婢異想天開,殿下問奴婢的這件事,奴婢今日早問過自己無數遍,不知怎地,竟總會想到華陽夫人身上去。論聰明伶俐,她其實不如婉兒,或許還不如劉娘子,只是她這個人,看著謹慎周全,骨子裡卻有股痴氣。殿下總說奴婢是痴人,大約痴人瞧著痴人,總覺格外親切些。」
玉柳輕輕一嘆,再次舉杯:「那就願天後殿下歲歲平順,無悔無疚。」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轉目牟瞧向攙扶著李治的竇寬:「阿竇,你這就帶阿福去東宮,讓阿福把今日聽到的話一字一句說給太子聽,然後問他一句:這話是趙道生要問的,還是他自己要問的!」
玉柳苦笑道:「可不是!這個人奴婢原是多年前瞧著就合適,可殿下卻未必如此看她,便是殿下覺得合適,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大可能入宮為官。」武后略一思量,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說,庫狄氏?」
她低頭瞧著劉氏,輕聲問道:「那奴婢,還說了些什麼?」
武后微微搖頭:「事事如意?世上豈有這等好事?傾我所有,得我所求,也就罷了,更何況去奢望無憂無病?你不如換個詞吧。」
李治臉色一緩,點了點頭剛想開口,那邊劉氏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陛下饒命,天後饒命,臣妾再也不敢了,還請天後莫讓臣妾去東宮,太子殿下絕不會饒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性命難保!」
武后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笑著解釋:「那是裴家六郎,陛下今年不是欽點了裴家兒郎人宮取火么?今日華陽夫人便帶了六郎進宮。恰好阿劉也帶了大娘過來,說起半年沒見過華陽夫人了,自告奮勇去接他們母子,也好一道在我這裏用頓熱食。陛下果然是目光如炬,六郎小小年紀便是進退有度,果然是有福的孩子……」
瞧見窗紙上晃動的人影,武后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上前兩步挑簾而入:「不是讓你好好歇著么?你怎麼……」待得一眼瞧見裡頭的情形,頓時便說不下去了。
光庭畢竟還小,吃了三日冷食,驟然面對一桌熱菜,臉上的委屈擔憂很快便無影無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武家大娘看上去對這一切早已習慣,一路上便是笑嘻嘻的,此時見光庭吃什麼,便也要去拿,屋子裡頓時熱鬧了起來。
武后眉頭微揚,目光驟然變得凌厲起來,只是落在玉柳灰白憔悴的面孔上,到底還是化為了無奈,停了片刻才道:「怎麼?你覺得我這麼做不對?難不成我這些年來,給他的勸告還不夠多?結果如何?我給他看《孝子傳》,他就敢注《後漢書》,唯恐世人不曉得外戚之禍;先是疑心我毒殺了他兄長,如今更出息了,竟疑心我不但不是他親娘,而且還是他的殺母仇人!他也不想想,弘兒那般體弱,性子又仁厚,我如若要把持朝政,還有什麼法子比讓弘兒做皇帝、我來做太后更好?他若是我姊姊所出,那就更荒謬!這天底下,有誰能傻到毒殺自己的親生兒子,好讓跟自己有殺母之仇的孽障來做太子?我既然那般心狠手辣,又豈能容他活到今天!
武后輕輕「哼」了一聲:「知道自己愛多慮就好,也不知你是哪來的那麼多操心!」她臉色微緩,低頭慢慢喝完了杯里的酒。玉柳不急不忙地又續上了一杯,嘴裏輕聲道:「只是不知殿下想過沒有,若是有朝一日,三殿下當了太子,又該如何?」
劉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夫人怎麼知道?難道你早就料到了?怪道這般沉得住氣,我倒是擔心得用不下飯了,夫人怎麼也不早些說!」
琉璃忍不住暗暗皺眉,李賢這是以退為進?聽著倒像是她們打了太子的臉,轉身又跑到武后這裏來告狀了。太子越是誠惶誠恐,她們便越是顯得驕橫無禮,甚至是在無事生非、挑撥離間!
玉柳也笑了起來:「殿下說的哪裡話,奴婢自然也是怕的,怕華陽夫人藏奸,怕她這些年來心裏對殿下已生了怨,直到今日聽團兒轉述了她對趙道生說的那番話,奴婢這才放了心。華陽夫人到底還是華陽夫人,誰不知道殿下和太子嫌隙已深,誰又不知道那趙道生是太子的什麼人,在那般情形下,她居然依舊能真心為殿下著想,真心盼著殿下能母子和睦,總算我沒看錯她!」
玉柳淡淡地一笑:「奴婢今日要斗膽多說幾句。殿下身邊也好,太子那邊也好,聰明能幹的人從來都是太多了些,為了自己的前程,人人都奮力推著主公往前走,瞧誰都是攔路石,又唯恐沒機會顯露他們的忠心。就這麼你爭我斗的,親生骨肉才會漸漸不共戴天。可最後又如何?輸的固然凄慘,贏的卻也沒什麼趣味,更有甚者,大概就如今日華陽夫人說的那句,『親者痛,仇者快』!
轉頭看著李治,她苦澀地微微一笑:「陛下,今日阿賢只要將趙道生交給阿竇處置,我就當這件事不曾發生過,如何?」
琉璃心知躲避不開,也只能硬著頭皮道:「趙內侍似乎不大相信韓國夫人當日乃是病逝,疑心有人對韓國夫人不利。」
阿福忙忙地點頭,哆哆嗦嗦地回道:「奴婢原是最早進院子的,聽到趙內侍在問華陽夫人:『敢問夫人,韓國夫人當時既知賀蘭敏之已犯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著,日後柢命,豈不是比讓夫人轉為求情有用……』」
「殿下,殿下您英明果決,凡事原是不用奴婢來操心,只是殿下待身邊的人還是太過寬和了,他們的忠心裡頭,說不定什麼時辰就會生出私心、野心來,這分心思若是用錯了地方,卻是比什麼都更能生禍。就如趙道生,只怕他也覺得,自己對太子最是忠心不過……」
劉氏低著腦袋用力搖頭:「當時裴家六郎因被人攔著,哭得厲害,我哄了他幾句,去得遲了些,就聽見這麼兩句。」
玉柳又道:「殿下今日容奴婢斗膽再說一句,殿下母儀天下,讓人怕您,讓人求您,是何等容易之事!那遇到機緣,就到殿下跟前來表忠心、圖恩寵的能幹人,日後只會越來越多。倒是要尋個人出來,自己並無所求,卻能重情誼守然諾,能真心為殿下著想,那倒當真是有些難的。」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可惜,她當年怎麼死活就瞧中了裴尚書?」
武家大娘子頓時不滿地翹起了嘴:「我才不會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武后卻冷笑了起來:「好,好個趙道生!他居然能攔下你問這件事!他是怎麼找到你的?難不成真是他要問你這件事?」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夫人言重。我才見過太子幾面,怎麼能料得到他會如何行事?不過是見夫人如此歡喜,才猜著大概是這麼回事。」
這些話隱隱間有種不祥的意味,武后頃刻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驟然沉了下來:「不要說了!你既然知道我待身邊的人太過寬和,這些人里聰明人又太多,你這個痴心呆意的,還不給我趕緊好起來?你不過是風寒人肺,慢慢將養著自然能好,如今卻在想著什麼?你不曉得這病就怕憂慮重么?你老實告訴我,今日是誰在你面前胡說八道了?」
武后「哼」了一聲:「你不用稀奇,他這個人就是太好了,時時都好,處處都好,那便是假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陛下不是總捨不得裴守約的才幹么,冷了他這些年,到底還是忍不住要重用他,抬舉他。這一回更是恨不得用傾國之力來成就他的軍中功業,好叫他一心一意地去輔佐太子!我倒要看看,在瞧見庫狄氏跟太子起了衝突之後,在知曉裴家去年八月就跟武家定親之後,陛下的這份愛才之心還雛持多久!」
「我自然不會讓她無處可去。」武後手上輕輕轉動青瓷酒杯,那流轉的勻凈青色將她的十指襯托得愈發雪白晶瑩,也將她嘴角的笑容映照得愈發溫柔空靈:「你不是希望,她能接了你的差事么?」
屋裡的幾個人,包括兩個孩子,都彷彿感受到氣氛的變化,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安,只有武后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榻上。抬頭往外看了一眼,她的嘴角慢慢綻開了一個明媚的笑容;「隨我迎駕!」
玉柳呆了一下,凝神細想,竟是良久沒有開口。武后隨手倒掉了杯中殘酒,又自斟了一杯,口中道:「跟了你兩年的那個團兒,看著也是個伶俐的,可惜歲數到底太小了。」
李治嚇了一跳,指著阿福喝道:「你個混賬奴才,還不給我滾下去!」武后一面笑,一面擺手:「陛下怪他?是怪他不該說實話?陛下您也聽見了吧,咱們的好兒子,大唐的好太子,如今不光是疑心我不是他的母親了,他還疑心我殺了他的親生母親,這是一心一意要找到證據,以後好為母報仇呢!」
玉柳低聲嘆道:「華陽夫人的性子的確是讓人看不透。您說她圖權也罷,圖財也罷,圖寵也罷,怎麼都好說,偏偏她什麼都不圖,誰又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就如奴婢,這宮裡有多少人說奴婢心機莫測,說看不懂奴婢的心思,也只有殿下才知道,奴婢哪有什麼心思?不過是想跟著殿下平安度日而已。」
「我就不明白了,我待他就算不如待弘兒盡心,卻也不曾打罵虧欠過他,他怎會變得如此狂悖忤逆?倒像跟我有前世的仇怨,不管傳言如何荒誕不經,只要對我不利,他竟然都會深信不疑!他既視我如仇寇,難不成我還要當他是骨肉?還是說,我既然給了他一條命,就該予取予求,就該伸長了脖子,等他日後來砍來殺?」
琉璃心頭一跳,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恰對上了李治掃過來目光,那眼神裡帶著往常的厭憎神色,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和難以遏制的狂怒,就好像她不是定下了一門親事,而是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琉璃只覺得一股驚悸彷彿從腳底直衝上來,耳邊一陣嗡嗡作響,好容易才咬牙跨過門檻。轉彎,下台階,上迴廊……身後的牆壁終於一層層地將那道冰冷的憤怒目光隔絕開來。琉璃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在不停地輕輕顫抖——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哪個地方又出了問題?
她聽見身後武后長長地出了ロ氣:「陛下,您也莫怪阿劉多事,我也是剛剛才曉得,裴家六郎和他家大娘子去年八月里便定下了親事,大娘子日日戴著的那個項圈,便是庫狄氏親手送的。阿劉對六郎難免會上心些,這做母親的為了兒女,原是唯恐不夠周全的……」
李治彷彿想到了什麼,驀然轉過頭來,武后卻已搶先一步冷冷地問道:「他到底說什麼了?」
劉氏嚇得面色發白,「砰砰」地磕了兩個響頭:「天後明鑒,臣妾今日教訓的內侍,乃是、乃是趙道生?」
琉璃心疼得只想把他抱起來好好安慰,卻到底只是握緊了光庭的小手,帶著他一步步地退了下去。
劉氏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頭:「自然是好事!」又向琉璃擠了擠眼睛:「夫人猜猜,東宮那邊怎麼著了?」
她說的難道是明崇儼?琉璃忍不住追問:「夫人,您說的是……」
武后胸口憋悶,索性自嘲地一笑:「我說你今日怎麼連禮數都不講了,原來是想著就要離了我這兒,不用再怕我!不過你也莫高興得太早,你倒說說看,我身邊聰明人這麼多,你這個痴人的差事,又有誰能頂?」
隨著帝後面色轉緩,殿內的氣氛也漸漸鬆弛。恰好有人回報,晚膳已經備好了,武后便吩咐道:「阿劉,你先下去陪華陽夫人用膳吧。」
琉璃老老實實回道:「當時原是太子妃尋臣妾說了幾句話,太子妃走後,趙內侍便過來了。臣妾所言不合他心意時,他也搬出殿下來威嚇過臣妾幾句……」
武后氣得差點笑了出來:「你不用跟我這麼拐彎抹角說話!你就這麼瞧得上她?就不怕她面上無欲無求,心裏其實已經怨恨上了我,所以才要壞我的事?」
滿屋子人都被這一聲給逗笑了,劉氏更笑得花兒似的。唯有琉璃笑完之後,瞧著自己未來的親家和兒媳婦,心情之複雜,簡直難以言表。
玉柳瞧著武后冷若冰霜的臉孔,緩緩點頭:「奴婢明白了。太子既然早已不認殿下是母親,殿下自然也不再當他是兒子,既無親情,便無悔恨,是奴婢多慮了。」
不知不覺間,三十多年的時光也就這麼過去了。
夜色越來越深,甘露殿各處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又一盞盞地熄滅了。這猶帶寒意的春夜,原是最宜高卧,只是這一夜,好些人卻已註定無眠。
李治點了點頭,臉上多少也露出了一點笑意,目光卻掃向了武後身后,待一眼瞧見琉璃,眼神更是陰了下去。
武後面無表情地抬眼瞧著李治,李治被她這麼一看,臉上的怒色漸漸變成了尷尬,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才道:「媚娘,賢兒性子雖有些莽撞,卻絕不艮如此糊塗的人,這宮裡人多口雜,來回傳話,好好的也就走了樣。再說還有些人原是存心生事,上回我已重重罰過一回,看來還沒讓那些人長記性!回頭我便會把東宮那些不安分的奴婢都打發了,斷然不會讓人在你們母子之間再挑撥離間,傷我天家骨肉親情!」說著,目光往琉璃和劉氏身上一掃,神色極為凌厲。
劉氏的臉色也極為尷尬,低聲道:「不是臣妾魯莽,那趙道生實在說得都不成話,不教訓教訓是決計不成的,卻又不好交給內侍省處置……」
武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說得也不算錯,她的確有些痴性,可惜在我這裏,她連忠心都談不上有多少,更莫說是痴氣!」
自然是犯傻了!琉璃心裏微微嘆氣,抬頭問道:「是不是太子不肯把趙道生交出來,自己擔下了所有的罪名?」
只是她但凡遇到大事或是心裏有所鬱結的時候,總願意跟玉柳說上幾句的習慣,看來是怎麼樣也改不掉了!看著玉柳巳經明顯斑白的頭髮,武后低聲喚了句「阿玉」,嗓子突然有點發哽。
劉氏閉了閉眼,嘴角的笑容如水波不可抑制地擴散到整張面孔,終於哈哈大笑起來。武家大娘子立刻跳了起來:「阿娘,阿娘,有什麼事?」
琉璃也怔怔地轉頭看向了門外,心裏卻是半分也不意外。今日之事雖然蘊含的意味駭人聽聞,但畢竟不可能影響廢立,武后是何等堅忍的性子,在不能一擊致命的時候根本就不會出手一一隻是,照眼下這情形來看,離武后出手的時候,也不會太遠了!所以她不用擔心太子還能有心思、有機會來對付自己;她擔心的,是武后的算計,是皇帝的憤怒,是自己也許已經無法挽回的某個選擇……高高的食案上,原本熱騰騰的飯菜已然涼透,幾道肉羹肉脯都慢慢凝上了一層油霜,適才的鮮美,此刻看去是如此的令人膩味。劉氏卻依舊直勾勾地瞧著這些飯菜,嘴裏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這裏笑吟吟地隨口說著家常,李治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待進了殿內,才猶豫著道:「適才賢兒到我那裡告了個罪,說他御下不嚴,身邊的人不知怎地衝撞了兩位夫人,惹得她們大怒。今日已晚,他不好再入內宮請罪,明日他會讓太子妃過來,也好代太子向她們賠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