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眾生之中
桑桑收回目光，看著他說道：「或者說，他同時活著，並且死去。」
但她依然靜靜看著那處，彷彿看著佛祖的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有些不解，說道：「佛祖在世時，你自然見過他。」
桑桑說道：「不，佛陀在世時，一直不敢讓我看見。」
進入爛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沒有說過話，無論是在墓前，還是在殿前，還是在此時如墓般的大殿前。
寧缺望向殘缺的佛祖石像，看著雨空里什麼都沒有的那處。
寧缺有些不安，問道：「在看什麼呢？」
桑桑向佛像蓮座後方走去，說道：「就是你說過的那隻貓。」
觀海僧這才醒過神來，心道原來如此。
寧缺說道：「不是所有人類都只從利益角度出發，我們還會被很多別的事情所影響，我們不是天性本惡，我們對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實始終還是保留著一份善意，我帶你來爛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發點，依然是人類的利益，無論是收留蓮生，還是想用佛祖棋盤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他們從這裏開始逃亡，通過佛祖棋盤，逃至懸空寺，逃到月輪，再逃到東荒，遇見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這裏。
站在殘破的舊寺前，看著滿山巨石，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坐到桌前，說道：「繼續。」
桑桑看著雨空里虛無的佛祖面容，說道：「我見過他。」
桑桑背著雙手，靜靜看著天空。
那年秋天，他們曾經在這裏住過很長
來到人間，從在斷峰間醒來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變弱，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的神力變得越來越少。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說道：「不，我見過他。」
這場春雨出乎意料地變大了，山道上積水，變得濕滑難行，寧缺帶著桑桑走進後山那座洞廬，暫作歇息。
寧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從這句話里隱約推斷出一個很震撼的事實：「你是說……佛祖並沒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著？」
爛柯寺，改變了軻浩然和蓮生的命運，也改變了寧缺和桑桑的命運。
寧缺看著雨空里那座並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來。
那座曾經高聳入雲的佛祖石像，現在只剩下小半截殘軀，隱約可以看到袈裟的流雲痕迹，絕大部分都已經被君陌的劍斬成了頑石。
觀海僧說道：「貴客遠來，我身為寺中住持，當然要陪著。」
寧缺心想，佛祖是無數輪迴里的至強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對他會留下相對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經見過老師那樣。
在這些年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寧缺看著殘破的殿宇，回憶著當時在這裏做的事情，情緒變得非常複雜。
她現在依然很強，比人間所有修行者加起來都更要強大，但和在神國的她相比，她已經變弱了很多，因為虛弱，所以開始善感。
「你帶我來爛柯寺究竟想做什麼？」桑桑
這裡是充滿紅塵意味的人間，不是客觀冰冷的神國，她在人間的時間越長，便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寧缺哪裡會在乎它的感受，撐著傘帶著桑桑在寺內隨意行走。
話是這般說，但觀海僧哪裡能真的放心，爛柯寺被騎兵圍困，怎麼看都是寺毀僧亡的前兆，對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西陵神殿騎兵已至山下鎮前。」
那裡曾經有佛祖慈悲平靜的面容，但現在什麼都沒有，只有雨絲。
寧缺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人類並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漠無情，你在世間依然擁有無數虔誠的信徒。」
寧缺說道：「又開始說笑話了。」
寧缺說道：「這豈不正是大善？」
他說道：「我還是不懂。」
寧缺說道：「我想帶你看這舊寺，解些心事。」
桑桑承認寧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寧缺的說法。
這個病叫做虛弱。
那時候的桑桑重病將死，在榻上纏綿咳嗽，對他說了很多話，交待了很多遺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長時間。
寧缺說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緊張，因為我無法想象，如果你對整個人類失望以至憤怒，這局面該如何收拾。」
寧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滿是青苔的墳墓前靜靜站了會兒，對墓里那位徹底改變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說了聲好久不見。
對於他來說，又生又死的貓只不過是有些費解，但對一個三歲多的小丫頭來說，聽不明白之餘，自然覺得很可怕。
※※※
桑桑說道：「他已經死去，但還活
『注：這是個好故事，再次重申，雖然我寫得可能不是很好，但在我心裏，將夜現在應該過八十分了。』
大黑傘因為他的動作向後傾斜，雨絲落在他的臉上，有些微濕微涼，他彷彿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滿是淚水。
那名僧人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西陵神殿的騎兵會忽然出現在爛柯寺前？道門究竟想做什麼？
……
……
春雨里的古寺，空氣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廢墟的巨大崖石，則生出一種殘破感覺，於是細雨也變得凄迷起來。
桑桑靜靜看著峰頂，說道：「佛陀要普渡眾生，佛家弟子精勵修行皆是如此，但我並不在眾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因為桑桑的身份，觀海僧不敢讓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著寧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處，卻有僧人匆匆趕來稟報。
桑桑說道：「在我抬頭看他之前，便看見了他。」
大黑傘像黑色的蓮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洞廬是歧山大師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經在這裏下過一盤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盤，落下的是一顆黑子，局中有無數劫。
在德行方面，大師是最無可挑剔之人，對於當年的寧缺和桑桑來說，他是位慈愛的師長，無論佛法還是別的方面。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在你見到這座殘破佛像時？」
歧山大師，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畢生修為在滔滔洪水裡換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蓮生，也想治
寧缺收起大黑傘，坐到石桌旁的蒲團上，看著頭頂被雨水擊打得啪啪作響的山藤，說道：「我本就打算帶你來這裏看看。」
大黑馬沒有傘，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狽，自然心生怨氣。
離開別院，來到瓦山峰頂。
觀海僧說道：「后寺殘破，有些不好行走。」
寧缺說道：「歧山大師，便是人類最簡單又最乾淨的那縷善意。」
桑桑說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桑桑說道：「人類需要我的時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時候，棄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會有怎樣的情緒反應？」
數年前的那個秋天，他帶著桑桑在這裏治病，在這裏學習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變成了舉世皆欲殺的冥王之女。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那你何時見過他？」
接下來他穿過雨廊，來到曾經住過的禪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對著那幾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後向後寺那些殘破的殿宇走去。
寧缺轉身看著她，說道：「要不要用熱水燙個腳。」
觀海僧笑了起來，心想自己這話確實很沒道理，世間哪有什麼艱難險阻，能夠攔住寧缺，更何況昊天就在他的身邊。
寧缺見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讓他自去前寺處理事務。
「他們不是來抓逃犯的。」
桑桑走到他身旁，輕輕咳了兩聲。
那個故事的主角，是一隻姓薛的貓。
爛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經生出了青苔，石間偶爾能夠看到破損的佛像，滄桑的感覺油然而生。
桑桑說道：「那是因為信我，
不是當年情在今日帶來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觀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騎兵與寧缺二人有關，但他想錯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變得有些凝重緊張。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他們不會進寺。」
小院里陳設依舊，樸素乾淨，榻上的棉褥還是那般軟。院牆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煙雨里的瓦山景緻。
順著巨石里的縫隙，他們離開了後殿，走過爛柯寺破損的寺牆，來到了瓦山深處，沿著那條曾經走過的山道，過樹下的棋枰，過溪上的橋，看雨中的樹，來到山腰間的那間禪室小院。
站在雨中殿前，寧缺想起和歧山大師的那番對話，下意識里望向身邊的桑桑，在心裏默默說道：天意果然難測。
他站到石窗前，彷彿昨日重現。
桑桑沉默不語。
曾經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實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個局，這個局欺騙了他，瞞過了夫子，巔倒了紅塵，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寧缺說道：「兩夫妻雨中漫步，一個大光頭在旁邊杵著，這叫什麼事兒？」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你把這些騎兵想象成她的保鏢便是。」
寧缺覺得這話說得太深奧了。
「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
桑桑說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麼？」
寧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時候，有個夜晚實在太無聊，她又鬧著不肯睡覺，於是他給她講了個很可怕的故事。
「不知道，因為我畢竟不是昊天，我沒有承受過人間無數億年的香火，自然也無法體會那種被背叛的憤怒。」